╔┄┅┄┅┄┅┄┅┄┅┄┄┄┅┄┅┄┅┄┄┅┅┄┄┅┄┅┄╗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爱情≠结婚》作者:卫小游 文案: ♀+♂=? 爱情成熟→结婚生子→婚姻幸福美满 恋爱→分手 恋爱→结婚→离婚 恋爱→恋爱→恋爱 有了爱情之后,你(你)希望自己的结局是哪一种? 楔子 缘起 绿起,我挺喜欢这两字。毕竟没有开始,何来结局? 此番故事便是为了“结局”而写,好奇在“爱情之后”继而出现的是什么?在故事开始前,我们来做一个推敲 一种可能是:爱情成熟→结婚生子→婚姻美满幸福。(相信这是众所乐见。) 一种可能是:恋爱→分手。(自然以后就没下文了,要有,也是另一章。) 一种可能是:恋爱→结婚→离婚。(这种情况也相当常见了。) 一种可能是:恋爱→恋爱→恋爱。(爱你爱到死。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 除上所述,当然还有无限的其它可能。而这个故事可以说就是在发掘种种的可能性。故事中的男女属于哪一种情况,也许你可以尝试对号入座看看。 PS:故事结局在完稿后全偏离了原来的预设,大大的走了样,可见得我实在太平凡,没有办法扭转乾坤,更无法决定命运。他们的结局,终究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第1章 ♀咏贤:伊是一根大木头,我好怨! 我常常抱怨他不懂女人的心情、不懂得体贴、不懂我…… 我抱怨他不懂女人心当然不是要他去懂别的女人,而是要他偶尔也多替我想想。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五根手指头都不够数呢! 整整七年,我跟他在一起整整七年了。 七年或许不算什么?只不过是把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赔在里头而已! 忘了当初怎么会跟他在一起的,他这么的无礼、自私、健忘……甚至连今天是我的生日,也忘了!这算什么? 这也不算什么。反正我又不是他老婆,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高兴时就搂搂抱抱,不高兴时就踢到一边去的“女朋友”而已! 女朋友算什么东西? 我妈常问我,什么时候要结婚? 我不敢跟她说阿母,你问错人了,又不是我不结婚,不结婚的人是伊 我不敢说,怕一说,妈一生气,她会说我“跟不对人”,不许我们再来往,然后要我回家相亲。 我大多时候是很孝顺的,尤其爸死的早,妈辛苦维持一个家庭的生计,对一个读书不多的农妇来说,她跟国父一样伟大。 这一辈子,我最爱、最感激的人,是我妈。 最爱、最疼的人,是大弟。 最爱、最让我痛的人,则是他。 老妈与大弟住在一块,最近老跟我抱怨她近几年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恐怕就要追随老爸离去,就这样走,她不甘心,她还没抱到孙子呢! 大弟年纪还轻,刚退伍,没有固定的女友,几个有来往的年轻女孩都不入她老人家挑剔的眼。一时间,妈的儿孙梦还打不到他身上,矛头就指向我。她说抱抱外孙过过瘾,也强过两手空空,只能看别人当奶奶。 有时我被她催得烦了,会回她几句,比如“什么叫”外孙“,”外“就是见外,见外就是别人的。就算我生了小孩,小孩还不是跟别人的姓?你抱别人的小孩过什么瘾?”要让孩子跟母姓,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我们总是这样国台语交杂使用,当然我讲国语讲得顺,而她尽说台语,也照听我的国语。 我的伊就不行了,台语他只会听不会讲最多讲个几句“呷饱未?”、“困饱未?”应对进退尚可,深奥的台语就不成,发音还不标准,像摸四圈缺人,临时被捉来插花的。 他们沟通的媒介是我,我很可怜。 我一顶嘴,妈就板起脸孔了。“啥米时代了?啥人规定囝囡只能跟老爸姓,老母的姓就不是姓?” 她什么时候去参加女权运动?都没跟我讲。 我又顶嘴:“就算孩子跟我的姓,我的姓还不是爸爸的姓,啥米时阵才轮到咱查某人出头天?” 她不耐烦的举起她那双因劳动而满是粗茧的手臂,挥呀挥的。“啊,恁讲黑我拢听无啦,我只问恁加伊啥米时阵要结婚,赶紧生一两个孙来让我抱。恁咁知我再等无通多久啊,我最近常常梦见恁阿爸,伊要来带我转去啊,怨咐知……” “阿母,麦搁讲啊。”我没有办法听她说下去。 爸的死对妈打击很大,那一两年,她瘦了很多,如今再怎么调养,都调不回她往昔的健壮。 我要她别再说了,她也就没再说了,一个人静静地,抿着嘴委屈她了,我妈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乡下妇女,都有一副大嗓门。 她看来很落寞,每每,只消她转过身,用她寂寥的背影面对我,我就觉得不结婚是天大地大的罪。不孝莫过于此。 我跟他,在一起七年,头几年我想我们还年轻,还想享受几年单身自由的生活,不结婚,是共识。但,是谁说过:女人的青春就像一只不回头的鸟,一飞就飞得老远,打死都不再回?! 我的青春就是那只鸟,不但飞了,还死了! 我今年二十九岁,每回我照镜子,就要叹一次。眼角的小细纹已经到了不用保养品就会跑出来的悲情地步,再个把年头,迈入三十大关后,不知又要老到什么程度? 女人是一朵最容易枯萎的花,如果遇到不懂得珍惜的人,枯萎得更快。 最近几年,有了结婚的打算,我逮到机会就猛向他暗示。 我想,结婚也好。都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认识七年,也同居了六年,早像一对平凡夫妻,就差一个婚礼。 所以当在街上看见婚纱礼服展示的婚纱照时,我就会拖着他一起看,然后故意说︰“好漂亮的新娘礼服喔,更想穿赛看呢。”是真的很想穿穿看,多么希望有一天能为他穿上白纱。 偏偏他就是最不解风情的那一种人。他竟说:“发神经,大冷天穿那种无袖礼服,不是自讨苦吃?” 我讪讪然,但决定要很有度量的原谅他。毕竟他还是关心我,因为天气真的很冷。 经过珠宝店,橱窗里的珠钻闪闪发光,想起电视上“看流星!”的钻石广告,我又顿时萌生了希望。“好美的钻石喔,”一颗传永恒“,多棒的广告词啊,真是浪漫透了。”真希望他当场进去买一颗戴在我手上,那就更浪漫了。 “别傻了,钻石摄氏六千度就熔了,世界上哪来什么永恒?” 他的话,很能浇熄人的妄想,我的愿望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真的就只是“一闪而过”,我的浪漫也被沾了一手的蕃茄酱给弄糊了我们那时正在吃热狗。 不是没有对他暗示过,经历了这些,我想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但他不回应的回应,让我灰心。 求婚对他来说,真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只不过希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说一句“我爱你” 就这么这么简单,我就点头了,连玫瑰花都不必准备,更不介意戒指有没有镶钻石,也不管“我爱你”可信度有多高,我就甘愿点头了,要求已经这样渺小,竟然他还是像根石柱一样,一点表示都没有。 如果不是我太了解他的无趣使一般女人不会对他有兴趣,他的惰性不会让他“向外发展”,我一定怀疑他是不是另结新欢了,才不与我共组家庭。 一个家庭啊,爸爸跟妈妈,双亲跟孩子…… 闭上眼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温馨的天伦画面。画面里的男女主角应是彼此相爱、体贴的吧! 体贴?跟一个不懂得体贴我、不懂得爱我的人在一起,真的能够一起走完人生吗?有时我不免怀疑。 不谈来自我妈那边的压力,就是在生活里,也难免要面对一些令人尴尬的事。你知道,当年纪愈来愈大,而你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结婚生子,红色炸弹轰得你乱七八糟、措手不及,人人询问你何时结婚时?那情境,多么令人巴不得学鸵鸟钻进地洞里。 可惜水泥地太硬,而我头大,钻不进去,很悲情。 现代社会离婚率虽高,不结婚的人总体算来仍是少数。 一对交往七年的男女,不结婚,人家会怎么想?也许人家正等着看这对男女分手说拜拜呢。 难免会觉得,如果就这样过一辈子的话,跟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实是自讨苦吃、自虐。若真聪明,就该趁还算年轻,还有点本钱的时候,赶快抽腿离开,没必要陪着一团混乱的未来厮混,反正到头来也混不出个什么东西。 偏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想归是想,分手的话……说不出口。 爱上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八成是前世孽绿。 一个可恶的臭男人! 午夜十二点刚刚过了,我二十九岁的生日,竟就这么结束了。 本来我还在期待他会不会突然给我什么惊喜,教我一辈子甜在心头,甘愿爱他至死不渝显然,事实证明,这个不久前才和我做过爱,现在则睡得像只死猪的混蛋,压根儿就忘记了“昨天”是什么日子! 我扭开床头的台灯,藉着昏黄的光线看他的睡脸。 不久,他眼皮抖了抖,掀开一小缝,瞄了床头上的闹钟一眼,睡意浓浓,口齿不清地含糊:“干嘛,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睡觉的时候只要有光线就会睡不好,一个坏习惯。 我捏着肘,偏头看他,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是好好教训他一顿,还是干脆狠狠地咬他一口? 见我半晌没反应,他皱起眉:“睡觉了好吗?我明天一大早还有早餐会报呢。” 去他的早餐会报! 我不说话,心里觉得很哀怨。 为什么这辈子我什么好好的人不去爱,偏偏去爱上这家伙。有点想哭,谁有肩膀能借靠一下…… “咏贤?”有点不耐烦的。 居然敢不耐烦?也不想想是何人把我气得不想睡觉只想扁人的?我瞪着他,眼对眼的。 很想吵一架,想想还是算了。跟他生气,到头来气坏的还不是只有我,他甚至会忘记我们曾经吵过架。 就再原谅他一次好了。我在心底记下一笔。 气不过,索性钻进被窝里,把棉被一把拉过来盖住自己,不让他盖。冬夜啊,就让他冻一冻,看看他脑袋里的大条神经会不会变得细一点。 总算,总算他清醒了些。“很冷耶。”话才说,他大手一拉,又把棉被拉过去,换我没得盖。 我不甘不愿的钻进彼里,贴着他温热的身体睡。他一手关掉台灯,一手环住我。黑暗里,我睁着眼,睡不着,有一堆话应该要说,却哽在喉头,半句也吐不出口。 “唉……” 我叹气,他没反应。 我仰起脸,亲吻一下他的胡渣子。“喂,我爱你。”喂先生听见没? “无聊,快睡吧。” 这种反应,喔,我受伤了,我的心好痛…… 我如果勇敢,该离开他的怀抱的。 只是,不容易呀! 行销部门的会议上,一群男女职员聚在小会议室里开会。 几个同仁认真的检讨上半年度销售的成果,积极的协商因为应台湾经济不景气所造成的低迷买气。 “所以这一个方案我们决定……经理?” “田经理?” 我转头看向那频频叫唤的人,勉强打起精神来。“我在听,讲继续。” 李课长点点头,继续报告:“我们决定要变更行销的方式,与广告代理商合作,制作一系列的广告和举办SP促销……” 伪装,好累。 此刻我根本无心在工作上。会议上究竟决议了什么,我一点想记忆的动力也没有。 勉强想从部属的报告里捉出几条重点以做判断,捉来捉去,却只捉到一只手 会议顿时停顿下来,李课长纳闷又尴尬的看着我。“经理,请问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手?喔,是的,我捉住了他戴戒指的手。 “不、不,没什么问题小李你结婚几年了?” “三、三年……有什么不对吗?” “三年?”三年前我还只是个副理。“我有没有去喝你的喜酒?” “呃?有啊。”小李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不理其他部属投来的眼光。“是吗?时间过得好怏,你小孩都两岁大了吧?” “啊,是。”小李摸摸后脑勺,点了点头。 我咧嘴笑了笑。“没事了,继续开会。”把游移的心思捉回来,我看着自己桌前的报表。 一月销售量、二月销售量,三月、四月……我想当五月新娘,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五月里,我第一次遇见了他戈洵美,我的伊。 会议结束后,大家回到座位上,惠惠敲了门,走进我办公室,将会议纪录放在我办公桌上。 惠惠是我的秘书。 “田姊,你今天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苦笑。 其他部属虽搁在心里没说,不过我想我今天的表现足够让人茶余饭后八卦好一段时间。 “唉,还有什么事能让我这么沮丧。”我伸直腰杆,整个人往椅背靠。 惠惠够了解我。“是洵美大哥吗?” 我撇嘴,“还有哪个混蛋?”天底下能让我沮丧的男人,他排第一顺位。 “混蛋?”惠惠挑起眉。 我拿起那份纪录,拍了拍桌子,“可不,大混蛋一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幼稚,不符合我这年纪女人的作为,我又把纪录循规蹈矩的放回桌面。 “呃,可是洵美大哥是公司里排行前十名的单身汉之一耶。” 我醋酷地道:“是喔,前十名。” 想起前阵子公司里一群无聊人士弄得什么最佳情人排行榜,这混蛋居然榜上有名,难道他们不晓得他已经死会了吗? 这混蛋虽然很木,但他可是我田咏贤的男人;我们虽未结婚,但他的所有权已经归我。 “田姊,你在吃醋吗?话好酸。” “吃醋?为那家伙?别说笑了,我是女强人,怎么会吃醋。”只是说他是我的,谁敢觊觎他,我会跟她拼命而已。 见惠惠吃吃偷笑,我抿起嘴。“有什么好笑的?” “不,不是在笑田姊。”惠惠掩住嘴。“我只是在想,像田姊这样事业有成的女人,一旦陷入情网,跟年轻女孩也没什么两样。” “年轻女孩?”我横眉竖眼。“你是在暗示我不年轻了?” 惠惠瞠目。“田姊,你今天怎么了嘛,地雷这么多。” 我干脆公告。“我最近易爆得很,有些地雷你别来踩。” “哪几颗?”惠惠拿笔准备记下。 我一一细数 “年龄问题。” 惠惠拍我一下:“别吧,你又不老。” “谢谢你的安慰。”我老不老,不是听听甜话就能自我欺骗的。二十九岁还不算老吗?我不以为,尤其是近日更有快速衰老的感觉,都是因为得不到爱情灌溉的缘故。尚称安慰的是,女人的年龄自此可以不再增长,永远二十九岁拒绝长进。 “还有呢?”惠惠又问。 “结婚。”我咬牙切齿的说。 孰料惠惠竟说:“等等,这颗还不行爆。” 我挑眉。“怎么不行?” 惠惠冲出我办公室外,没三秒又冲进来。“田姊,你的信,先收了再爆吧。” 一封红色的信件丢到我桌上来。 我一看红色信封就知道这是颗炸弹。一时气闷,把信丢进垃圾桶里。“反正我还没说警报解除前,不准在我面前再提到这些事。”否则我怕我会冲上楼去,逼他跟我上法院,问他要自由还是要我? “Yessir可是容我提醒,经理,垃圾桶里那喜帖是从我们的大客户那里寄来的,报告完毕。”惠惠为防爆炸波及,迅速逃出我办公室。 “亚通?”我低叫了声,从垃圾桶里将喜帖拾起,仔细一看,果然是从“亚通”寄来的。 亚通公司的少东要结婚了,何等大事。我心头一热,拿起话筒直拨他的分机。是他秘书接的。 “田经理,我们经理在开。”上秘书说。 “那么待会儿请戈经理打电话给我,谢谢。” 我挂了电话,重新拎起那喜帖,看着看着,将上头的人名换成了自己田咏贤和戈洵美,将订于某月某日结婚,筵席地点在凯悦饭店,敬请亲旧好友莅临同喜 同喜啊,有那么一天吗?我们之间…… 公司里知道我们恋情的人不多,都是一些不会嚼舌根的人,例如惠惠。公司的立场,总是不希望手下发生办公室恋情,因为感情会影响绩效。恋爱热度百分百的人无心工作,而一旦升手,本是胼手胝足的事业同伴,说不定因此反目成仇,为工作带来低气压。 我也是个主管,这些道理我懂。 我们也总是尽量避免在公司里出双人对,我们各自有车,各自上班,各自回家,所以就是上头老板,也不很知道我们的事。 有时候,不被知道也是件麻烦,有很多事常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碰着了别人的痛处都不晓得,伤害跟被伤害的,双方都很冤。 我不爱有人在我面前表现出对我的男人一副很有好感的样子。他也许不觉得怎样,但看在我眼底,我会不高兴。 我不否认我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尤其在感情上。 人的感情有时就像出笼的兽,很难约束得住,特别是爱情。 爱情常常没什么道理,譬如问我究竟爱他哪一点?我也很难说个明白。太久了,久到我忘记当初究竟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是当时的我太好上手?抑是他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真的记不得了,刻骨铭心根本只是个神话,没有常常复习,时间一久,谁记得住。 我突然记起一件事,那就是他好久好久没说“我爱你”了,尽管如此,女人总是傻的,我还是爱他,好爱好爱阿…… 近中午时,他打电话来。 “找我什么事?” 我说:“下班后一起去吃馆子好不好?”突然想重温热恋时的心情。 他没有半点迟疑:“吃饭?不行,晚上有个饭局。” “那算了。”我摔了电话。 瞪着桌上那张喜帖,想用力把它撕个稀烂。管他是谁要结婚,又不是我,我何必为它费神 第2章 他晚上有饭局,我想今晚他不会太早回去。 下了班,我一个人到餐厅吃饭,吃法国菜,先喝餐前酒,然后一道道菜色慢条斯理的吃。 填饱肚子,我绕到附近商圈闲晃,在专柜买了两套新一季的套装,铁灰色和暗红色,我穿不起粉嫩的春夏色彩,只得继续扮一个符合自己年纪的老女人。百货公司打烊前才回公寓。 如今的我们已同为公司的经理,有着不低的薪水,买一间独户的房子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问题是,买那么大的房子来要做什么? 我们只有两个人,两个人不需要太奢侈的空间,而本来住的公寓环境亦不差,所以仍然住在这里,没有搬家的打算。 将车停妥,我打开公寓铁门,拾级而上,我们住三楼,其它楼层各有其他住户。提着衣服和后来又添购的两双鞋以及买给他的衬衫、毛衣和领带连买东西都不忘买他的份,算不算犯贱? 回到自己家门口,正掏钥匙开门,楼下的铁门又被打开,一对年轻男女嬉嬉闹闹的奔上楼,看见我,他们咧着嘴跟我打招呼,又嬉闹的上楼去。 他们是住在楼上的小夫妻,前几年搬进来,也算是老邻居了。只是他们年轻,我老,他们总是嬉闹,我们总是正经八百,有打过照面,却一直熟不起来。也没什么心思去与他人打交道,日子就这样五过下去。 继续翻着皮包,掏出了钥匙,手上一堆纸袋弄得我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不知该先将袋子放下好,还是将就着开门。 不小心一串钥匙掉了地,然后,门就开了。 是他。 他头上被着毛巾,赤裸的上身还滴着水珠,腰上系着短裤,两条光溜溜的毛腿露了出来。 以前还是女孩的时候,觉得有腿毛的男人很恶心,真正开始跟男人交往了,才知道,即使是西装笔挺的男人,西装裤管拉起来,个个都像原始人。有了经验,习惯以后,反而觉得没有腿毛的小男生根本不能算是男人。我想我的适应力是很不错的。 “在洗澡啊?”我把纸袋一古脑儿堆进他怀里,才弯腰捡钥匙。 “你上哪去了?这么晚回来。” “去逛街啊呃?会很晚吗?才十一点多而已呀。”我进了门,把鞋脱在玄关,从他怀里把纸袋拿回来,踩着拖鞋走进客厅里。 他关上了门,跟在我身后,捉着毛巾擦头发。 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平常回来,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洗澡,其它都可以缓一缓,我想他也是刚回来没多久。 我们住处的清洁工作都是趁着假日一起做,反正房子小,白天几乎都不在,不很脏,还算好整理。 “晚上的饭局还好吗?” “还不就是那样子。” “唔。”我把买给他的衣服从纸袋里拿出来,站在他身前,拿着衣服比试。衬衫是白色的,他说白衬衫好搭配,我便总是替他买白衬衫。 毛衣是羊毛制的,背心式,可以穿在西装里,会保暖些。 领带有几何花纹,简单大方,驼色;他有一套驼色西装,正缺一条搭配的领带,刚好看见一条还不错的,就买了。 他的尺码我是熟悉的,毕竟都替他添置衣物这许多年了。 他捉了浴袍穿上。“买这么多衣服做什么?又穿不完。” “一天换一件,怎会穿不完。” “那太奢侈。” “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供养老人小孩,赚了钱不花,还有什么意思。”我拐弯抱怨。 他故作不懂。“你总有理。” “是喔。”我把手探进他浴袍里,捏了他腰侧一把。“你最近胖了些,都吃了什么?” 我们最近鲜少一起吃饭,除了偶尔一起吃早餐外,我都不知他中餐和晚餐究竟吃了什么东西。因是冬天,我猜他姜母鸭和羊肉炉铁定吃了不少,这多出来的肉就是证据。 他握住我的手:“中午没吃什么,晚上就丰富了,海陆大餐、满汉全席,不长肉也难嫌我胖,以后早上早点起来陪我去跑步。” 我缩回手。“才不要,冷得要死,你自己去。” “我起来你还睡得着?” 我是怕冷,他是我的暖炉。 “开暖气就睡得着了。” 也许是不甘心,他拉近我,摸着我的腰,大概也想摸出一点多余的肉来。摸了半天,却蹙起眉。“瘦了一圈,你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我轻叹︰“为伊消得人憔悴。”现在才发现,没诚意。 “哪个伊?” 瞪他一眼。“你管。” 我冷他,他一听,马上降温,放开了我。 我微愠:“就知道你不在乎。” 他推开我。“去洗澡,全身汗味,臭死了。” 我赌气。“是,我臭,你香。” 累了,不想多说什么,把新衣服拿回房间衣柜里放好,拿了换洗衣物,便躲进浴室里。 在浴缸里泡了半天澡,舒服得差点没睡去。 穿着高跟鞋逛街实在自虐,以后还会不会这么做,不晓得,谁让他害我心情不好。 他害我郁卒,我就想虐待自己,也许我是想博取他的关心吧,又是一种犯贱的行为! 也罢,不必追究。女人若为男人犯贱,男人要负责。 吹干了头发,把脏衣服放进洗衣篮里,他的衣服整整齐齐堆在里面,我们向来趁着假日,把衣服一起送洗,省时省力。 也许不结婚也不是没有好处,不结婚,我就是独立的个体,侍不侍候他大老爷,全看本人高不高兴虽然我在不高兴时还是常常做出侍候他的举动。 一件衣服没丢中篮子里,我伸手拾起,简单的对折,放进篮中,顺便也将刚刚投进的衣物一件件拿起来重新折过,一不小心,把他的衣服也翻了出来,一摊开,我的视线集中在他衬衫领上的那抹鲜红。 这是什么玩意儿?一个唇印?! 我从来都不知道口红印对我有这么大的影响,现在我清楚了。 他今天的饭局是在酒家进行的吗? 好啊,戈洵美,你欠我一个解释! 捉着那件衬衫,我披着浴袍奔出浴室。 他不在客厅,我又冲进房里,见他开着台灯,半躺在床上看杂志,我缓下脚步,将衬衫藏在背后,一步步地走近他。 心想!他一回来就洗澡,该不会就是为了湮灭证据吧?我被他骗了几年? 我在他床畔坐下。“喂,你今晚的饭局是在哪吃的啊?” “餐厅呀。”他头也不抬,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稚气许多。我以前怎没觉得他竟有一点baby face?这男人也三十有二了,为什么他似乎愈老愈年轻,而我却愈老愈丑? 危机浮上心头。我爬上他的腿,压着他。“餐厅?什么样的餐厅?” “咏贤,你下去,别压着我。”他拿下眼镜,把杂志往床头放。 我不听话。“什么餐厅?快说,有很多女服务生的吗?” “什么女服务生,快下去,我今天真的累了,明天又得早起,别害我…” “我害你什么?”我瞪着他的脖子,想掐住他叫他别跟我打哈哈。谁知我还没出手,他就先下手为强。 一瞬间,一个大翻转,我由上变下,他的脸埋进我敞开的衣襟里。 他在我耳边低喃:“别害我精力大失,今天太晚了。” 他的喘息彿在我胸口上,我一阵轻颤,不由得扭了扭身子,想推开他,今天我不想要他,我们还有话没说清楚。 他低吟一声,唇压了下来,封住我的,灵巧的舌尖勾动深层的欲望,他轻咬我的蓓蕾,双手也探进我裹身的袍子里游移,引起我全身战栗。 裸裎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尤其我们都太熟悉彼此的身体。 我想喊停,他也想,但是直到高潮,我们都没能够停下来。 一番云雨之后,他埋在我体内,闭着眼,好似就要睡着,我推他,他爱理不理。突然想起一句话,“欲只能吋进,爱却能无限长远。”他对我是欲多还是爱多?我一直不相信这世上有柏拉图式的恋爱,认为那充其量只是一种那色西斯的水仙情结,自恋得要死,以为爱上别人,其实爱上的只是自己眼中的倒影。这种人,世上太多。 我庆幸我爱得不仅是他的灵魂,我也爱他的身体。 我们都是成熟的人,有自身的欲望,幸运地,在性事上,我们契合度很高。肉体的爱欲胜不过的,就只有衰老的必然,我想我是老了,女人一老,对精神层次的爱开始吹毛求疵。 最近愈来愈缺乏安全感,光是性爱已不能满足我,我不免悲哀的想:我们之间还能维持多久? “睡觉了。”他抱着我翻过身,让我趴在他胸膛上。 “睡你个头。”我捶他,一动手,这才发现他那件衬衫还紧紧捉在我手里。老天爷就是要我今天非跟他问个明白。“洵美,不准睡,我有话问你。” 他死不睁眼。“别问了,明天再说。” “不行,你非把话说清楚才准睡。”我伸手去拨他眼皮,非把他弄清醒不罢休。 “固执追问的女人让人讨厌。”他不耐烦的拿开我打扰的手。 “固执睡觉的男人何尝不?”我严肃地、正经八百。 他倏地睁开眼。“究竟什么事?” 我把他那件衬衫往他脸上丢。“就是这件事。” 他拨开衬衫,捉着它,一脸茫然。“这算什么?” 有女人把她的唇印留在我男人的衣领上,那么亲密的一个地方,还不算什么吗? 我真的气了,翻过身侧睡下,带着怒火入梦,不理会他。 “莫名其妙!”他也动怒。 许久,他躺下,背对着我。“你最近怪得很,我哪里得罪你了?” 很多很多地方,你让我心寒。我在心里说。 “你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脱口而出。 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想结婚。” 他的话,像冷煤,迅速冻结了我们之间的气流。 “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我不晓得他是那种不结婚的人。如果他不想结婚,那么我殷殷企盼究竟算什么?一个荒唐的笑话? “我一开始就说了。” “我没有印象。” “你忘记了。” 我忘记了?也许,我向来善忘,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说的,我不该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也许善忘,然而今晚的冷,我想我会一辈子记得。 冷战就这么持续着,丝毫没有缓和的趋势。 那天吵架后,隔晚我就把他赶到客房去睡,他不让我,抱着枕头死赖在两人的房间里;我以为他会求和,但他没有,我更是不能先低头,他没再碰我,我们相敬如冰。 好啊,两个人一起走了七年,有什么鲜事能放了七年还能保持新鲜?接吻像刷牙,做爱像如厕,两人之间变得平淡,仿佛就这么结束,也很理所当然。 不说话也不会死,我何必作贱自己残余不多的自零。我不是个任人予取予求、没有自我的女人。 “这项提案我反对。”在高级干部的会议上,我反对他提出的计画案。 “什么理由?”他停下报告,一双眼冷然的看着我。 我无畏的迎视他的目光。“我认为以目前公司实际的经营状况,戈经理这项计画难以配合,我们无法在短期内达到预估的成效。” 他立即反驳我:“投资的眼光需要远放,商场上谁先抢得先机谁就是赢家。” 他以开发部的立场来看市场经营,根本与我站在行销的观点不能够一致。“话虽如此,但若评估有误,反而会使公司蒙受巨额的损失,公司资金运用吃紧,我不认为现在是开发新计画的好时机,风险太大。” “风险是企业的转机。” “也有可能重挫一个正常营运的企业体。” 就这样,回家不说半句话的两人,竟在公司的会议桌上激烈得辩论起来。我有我考量的基础,论理,我不输给他。 “你” “我如何?” 争论不休,未了,他抓着桌上的麦克风突地站了起来。“田经理,别意气用事。” 我紧握着手上的一只笔,怒瞪着他:“究竟是谁在意气用事?”我可没有像他这样把我们之间的私人问题搬上台面,他怎可这样质疑我! 全场因着我与他的态度,陷入了一片胶着。 没人敢说话,总算龙头老大咳了几声。“咳,关于这件提案,我想请两位经理各自呈上你们的报告书,我们择期再重新评估提案的可行性。” 散会后,老板叫住了我和他。“戈经理、田经理,能把今天中午的时间空下来,一起去吃个饭吗?” 能说不吗?我回过头,给了老板明确的答案。 他则冷着脸从我身边走过去。 他的肩擦过我的肩,我踉跄了下,他也不扶我。 我抬起头,见他离去的身影那么决然、那么坚定,莫名的恐慌袭上心头,难道我要失去他了? 我一惊,伸出手去 捉了一把空气回来,他已远离。 我的心,竟这般承受不起他的无情。 老板拍拍我的肩膀,我顿时回神过来,强自伪装镇定。 中午吃饭时,老板说:“你们都是公司优秀的领导人,你们也应该都了解错误的决策会影响公司的前程。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很教人伤脑筋,如果真的没办法好好沟通,不妨一起去度个假,旅费我负责,如何?” 天啊,老板知道我们的事我还以为他不知……姜果然是老的辣,我太低估他了。 偷偷看了坐在身旁的他一眼,他正默默吃着盘中的食物,好似一点也不惊讶老板知道这件事。是我太后知后觉了,还是他其实根本不甚在意我们的事被上司知道? 我们好久没一起出来吃饭了呢,难得出来一次,却是这样的情况,真讽刺。 “不必了,老总,我们现在没有度假的心情。”他放下刀叉。 过分。吃干了抹净,就说这样的话? 也不想想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出去玩过?有多久他没说过一两句甜言蜜语?当初他追求我时信誓旦旦的浪漫,都飞到哪里去了? 是喔,是喔!没有度假的心清。爱记恨讨厌…… 他不想去我想去啊,我想暂时丢掉这些繁重的工作,重温一下恋爱的感觉,他为何如此不懂我的心? “是吗?”老板调解不成,有些尴尬,转头问我:“咏贤,你意见如何?” 我不再管这个不体贴的臭男人了。 “好,我去。”我一个人去。 我看他,他没反应,更坚定了我一人去旅游的决心。 “早上在会议上说的话,那不是意气用事,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给老板一个完整的评估报告,至于采不采用,你们自己决定。”这话,是说给老板听的,更是说给他知道。我那么信任他,他不该怀疑我的能力,因他是我最亲密的人。 他若要伤我,我没有抵抗能力,但我不许他伤我,绝对不许。 我若受了伤,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复原。我不想至死永远无法原谅他。恨一个人至死,太辛苦。 第3章 交出了一份厚厚的对新开发计画的评估报告,我便带着老板的好意上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飞到北海道度假。 在滑雪场,教练刚刚离开,我独自一人笨拙的练习滑雪的技巧。 北海道好冷,我怕冷,但冰点的低温能让我脑袋冻结,不去想太多无意义的事。 一个不小心,我滑了一跤,笨重的滑雪装备让我手忙脚乱,才刚刚站起来,就因为场地太滑,整个人几乎要跌下坡道去滚成一颗雪球。 正当惊魂之际,一双手臂搀住了我。 “你没事吧?” 这醇厚的嗓音多像一个人,但他说的是日语,不是我熟悉的语言,不是他。他正忙着推动他的计画,怎可能追来此地,我不作梦了。 “我没事,谢谢。” “你是初学者吗?没有人在一旁看着很危险的。” “我的滑雪教练刚刚有事离开了。”多温馨,一个陌生人的关心。“我想我还是回旅馆好了,我好像没什么运动细胞,学了好久还捉不到要领。” 他拍拍我的肩:“别沮丧,也许只是教法不对。” “哦很多人对我这么说过,我已经换了三个教练了。” 陌生人闻言,哈哈大笑。“是吗?”他话题一转:“你是来度假的?” 我说:“北海道的游客恐怕比当地居民还多。” 他又笑,真是个爱笑的人。“确实如此。” 我们聊天聊了一会儿,有人来找他,他为他的必须离开歉然的向我道歉,我满不在意,跟他挥手道别。 没了滑雪的兴致,收拾用具,回到附近的温泉旅馆。 在温泉泡了一下,感觉全身筋骨都活络起来,好舒服。 温泉是露天的,男女虽然不共浴,但用的是同一个池,池中间用矮篱围了起来,隐约听得到隔壁男池传来的声音。 我侧耳一听,就听见了那熟悉的笑声。 是那人,真巧。 没有泡太久,我起身穿衣,想回旅馆休息。走到路口处遇见一大群人,他们人多,我一个失神,就被推挤到一旁,差点滑倒。 “小心。”一只手臂扶住我,还没看见他的人,我已从声音判断出扶我的人又是他。 很巧,真的很巧。 我凭他的声音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但我不晓得他凭哪一点?我既未开口说话,在滑雪场时,我们都带着雪镜,遮住了大半脸孔,根本看不出彼此的相貌,他是怎么认出我? “你像我一位故人。”他说。 “故人?”或许这就是解答。 他笑。“我叫千羽真之。” “田咏贤。”我伸出手与他交握。 他笑了。“来自台湾?” “台湾人。”我确认了他的询问。 “真巧,她也是一个台湾女子。” 他那位故人,后来如何了呢?跟他比较熟稔以后,我好奇地问他。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话里有一种落拓的潇洒,很吸引人的。 一句话,一段苦恋,一个甜蜜的回忆。 他当了我的滑雪教练。 待我习会滑雪后,他道:“如何,教法不同,成果就有差别吧?” 我原没预计我能够在一个假期中学会滑雪,不禁兴奋得吻了他脸颊一下。就像个朋友那样。 他握住我的手:“我那位故人不属于我,你呢?” 我一呆。 我……我应属于谁? 我属于我自己。结束半个月的假期,我回到台湾。 从机场出来,叫了TAXI回家。 已经不早了,我想他应该已经下班回家。好一阵子没见面了,见了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我有点紧张。 也许距离真的有助于思念,决心不要冷战下去了,人生这么短暂,爱他都来不及了,又何必与他称斤论两,斤斤计较。 情人之间,不该这样浪费时间的。 我迫切需要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决定了,什么都别说,就一个拥抱吧,我想念他。 不再迟疑,急急开了门,一室的冷清霎时将我满腔热切降温三十度。 他不在家。 是上哪去了?出外?或者还在公司加班? 我猜测了一夜,隔天到公司,这才得知他去高雄出差三天,明天回来。 将自日本买回来的纪念品分赠给同事,惠惠向我报告这半个月来公司的大概情况。 他的提案还是通过了,公司调来大笔资金支持他的开发计画,这是下了狠心的决定,我无话可说,也只能全力支持。 也许我真的考量太多,也许我真的缺乏前瞻的眼光,算了,工作归工作,不该让工作上的意见不合成为我们之间的感情障碍。 再稳定的感情若不能好好经营,随时随地都可能崩解。况我珍视彼此这份情,更是不愿轻忽。 打定了主意,我安心的等他回来。 我没料到的是,在等待的期间,居然自他人口中听闻了不少关于他的事 惠惠告诉我:“田姊,你要多注意了,听说戈经理最近和他部门里一个年轻女孩走得很近。” 我还听说,这回他下高雄出差,便是带着那个年轻女孩一起。 年轻、年轻啊,我也年轻过,二十二岁那正当美丽的年纪,我遇见了他,将我的爱情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他,那时候我是年轻的,不是吗? 我可以选择相信这件事,我也可以选择不信。 而我选择相信他不会背叛我、背弃我们的爱情。 在日本,千羽真之这男人令我一颗枯寂的心动摇了,但我选择回来;我相信他也会同我一样,在彼此心中,视对方为自己以外,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会回来。 “你回来了?”看见我时,他眼中有一丝不可解的情绪。 我追着他的眼,想探索那眼神所代表的意义。“我是回来了,你呢?” “我站在你面前,不是吗?” “你是在我面前,但你的心在不在你身体里面?”我戳着他的胸口。 “傻话,怎会不在。”他将我拥入怀,满是胡渣的下巴抵着我的额,许久许久,仿佛下了决心似地道:“我想你。” 我反抱住他,眼眶不争气的湿濡起来。他想我呵。“我也是。” 我们沉默着,细细品味大战后难得的安详气氛。 “别冷战了好吗?” “你受不住?”我不急着给他答案。 原来他也是会心焦,会为我牵肠挂肚的。 这男人太不可爱,他从不把心情明白对我说。 “鬼才受得住,谁想一回家就看见一个夜叉……” “夜叉?”我横眉竖眼。 “喔,可不。”他尽是笑。“况且抱着冰块睡觉,也不是件舒服的事。” “冰块?”我冷着脸。 “你可以证明你不是。”他抚着我的唇,清楚的暗示我,他想要什么。 如果我不让他得遑,不知他会不会欲火焚身?在大冷天冲冰水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也许是。”我作势要推开他。“反正我冰冷、无趣,我想我们还是分床睡好了。” 他也真放了我。“是,你冰冷、无趣、令人厌倦了。我要去洗澡。”他丢下我,要回房去拿换洗衣物。 我揪住他衣服后领。 “我令你厌倦?”虽知是开玩笑,但听来真令人不舒服,希望这永远不会有成真的一天。“你敢这么说!这是真心话吗?” 他回过头,狂野的吻住我。他不言,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他想要我,想得发狂。 我心有不甘:“你全身是汗,脏死了。” “我知道。”突地,他拦腰抱起我,走向浴室。“一起洗。” 我勾着他的颈子:“好,帮我擦背。” 浴室里,我们是不冷战了。因为,另一场战争,正打得火热。 “日本之行,可有斩获?”出钱送我去度假的老板召我简报。 “有,回来以后,冷战结束了。”相信这是他所乐意听见的答案。 果不其然,他笑了。 “回来以前呢?” 我侧颈思考了下,才笑道:“原来二十九岁的女人还颇有吸引男人垂青的魅力,自信增加不少。”感谢真之。 老板挑起他那对长眉:“他可知?” 我摇头。“他不知道,我没跟他说。” 一双大手按在我肩上,我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 是伊,我的洵美。 “我不知道什么?”他皱着眉看我。 我噙起笑意。“你确定你想知道?” “不十分想,但是不许你隐瞒。” 这男人,挺别扭的,是不? “你不也有事瞒着我?”惠惠说的那件事,绘声绘影,我想不全然是空穴来风,我信他,但事情必定仍是有一些蹊跷。 “我有事跟老总谈,待会儿你别想逃。” “我等着。”能谈开最好,省得我疑心。 见老板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俩,想是我们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得这样明目张胆,他觉得新鲜。 “那我出去了。”跟老板说了声,把办公室留给他两人。 本想回六楼行销部,途经开发部,我禁不住好奇,脚步一转,往他办公室遛达去,顺便看看那传闻中与他走得很近的年轻女孩。 他秘书是认得我的。 我问她:“你们部门最年轻的女孩是哪一位?” 显然是清楚我的来意,她领着我到一般员工的办公场所,指着电脑室里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孩道:“新来的,刚从国外留学回来。” “很漂亮。”我说。 “是很漂亮,能力也不错,经理挺看重她。” “原来如此。”就像七年前的我那时我初入职场,遇到许多不如意,是洵美让我坚强。 那女孩走了出来,看见李秘书,便问:“李小姐,看见经理了吗?我有事想找他呢。” 李秘书大约是顾虑到我,迟了半晌未答,我于焉接了这工作。“他在楼上跟董事长谈话。” 她注意到我。“请问你是……” 聪明的女孩,懂得打探敌情。 我笑了笑。“我是行销部的经理,田咏贤。” “田经理好。”她似乎是第一次听闻到这名字,显然之前并无人跟她提到过。 他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我。我安心了。他不会对不相干的人提起我的名,这是我们之间行之已久的共识。 我们之间存在着旁人所无法介入的默契,这是七年相处所换来的珍贵宝物。 我很高兴知道这年轻女孩并不因为她拥有的年轻而对我有所威胁。 年轻,他拥有过,不再是新鲜而迫切渴望。 起码目前为止,这女孩尚不足以介入我们之间。 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与他的问题出在彼此,结婚与否,才是决定这感情最后归依的指南。 后来,我跟他说了真之的事。他脸色大变,紧紧抱住我,缠得死紧。我想他以后不会再让我一人独自去外地旅行。因为外国的男人比他更有欣赏我的眼光。 他跟我说了那件印有唇印的衬衫的事,他解释说他那天晚上原没注意到,隔天回家才发现,但拉不下脸跟我说清楚。他没有去酒家,也没跟其他女人搞七捻三,那唇印是何时印上去的,他也记不起来,大抵是扶一个跌倒的女人时不小心印上的吧。 我相信他的话。 从头到尾,他未提及关于他部门里那位年轻女孩的事,我想,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他不说,表示我不必杞人忧天。 我捍卫我的感情疆土,是至死都不会轻言让步的。 我尊重我们之间的情感,我相信那就是爱。但是,既然是爱,为何不愿给我一个承诺呢? 他说他告诉过我,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我会不记得?我怎可能忘记他曾说过他不打算结婚? 这种话像电击一样,听过一次耳朵就轰轰作响,不太可能会忘记的呀。 接到妈打来的电话。我哼嗨几句,就把话筒扔给他。是他不结婚,我妈这烫手山芋,我不接了,看他怎么给她交代? 他捧着话筒,听我妈说了一个半小时的话,他不能、也不敢辩驳,乖得像个好女婿,结束通话时,他揉着颈子,直喊酸。 我好心,替他抓龙,却不安好心的问:“我妈说了什么啊?”给他体会一下我平常所承受的压力也是好的。 好半晌,他不答话。抱着我坐到他大腿上,圈着我的腰:“咏贤,现在这样很好,我们不要结婚好吗?” 我没答他,只问:“如果我怀孕了呢,也不结婚吗?” 感觉环在腰上的手臂倏地收紧。“我会很小心的……” 我一时未解。“小心什么?” 他竟说:“不会让我们奉子成婚。” 只要种(动词),不要种(名词),是吗? 唔,真是个混蛋。 我打算从今天起把我的避孕药都换成维他命他那些保险套我也打算一个个拿针穿孔,除非他从今天起都不再碰我,否则……走着瞧。 时常经过这家婚纱店,摆在橱窗里那套雪白的新式礼服吸引我的目光,有好一段时间了。 也许是因为它真的很美,典雅又不失新潮,紧紧捉住我的心,我想穿,穿一次过过瘾也好。 从医院回来的途中,我又经过它,这回,没再掉头离去,我推开店门走了进去。招待小姐立即迎上来招呼:“要拍婚纱吗?” 我盯着橱窗里那件新娘礼服,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道:“我要当新娘。” 招待小姐一呆。“当新娘?” 我点头,咧嘴笑道:“对,当新娘,现在。” “现在?” “没错,别怀疑你听见的。”指着橱窗里展示的那套礼服道:“我要穿那一套新娘礼服。” 这世上,有钱一切好谈。 招待小姐找来了驻店的造形师、化妆师跟美容师,还为我将那件宣传用的礼服从假人模特儿身上剥下来,换到我身上。 我先做了脸,设计发型、化妆,搭配首饰……等等。四小时,一连串繁复的工作结束后,站在镜前的我,穿着白纱,心里的波涛激得半天高。 “还满意吗?”店里的人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想他们大概以为今天遇见了一个疯子。 我是疯,想当新娘想疯了。 “很满意,谢谢。”我清楚的听见他们人人松了好大一口气。“能借个电话吗?” “请。”一只无线电话立即递到我面前。服务周到的一家店。 我按了几个熟悉的号码。接通了。 “喂,找你。” 他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检查完了吗?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一点贫血,不碍事。”我还以为最近时常头晕目眩又有点想吐,是因为我怀孕了,结果不是,令人失望。 “那就好。” 这是什么反应,好像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就这么不想我替他生娃娃! 我嘟起嘴:“洵美……” “怎么了?” “你现在出来好不好?”想他看看我穿白纱的模样。 “什么事?” “我在林森路口那家婚纱店,你……” “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我头晕,你快点来。” 我按了通话结束键,将电话还给店家。“谢谢。我想在这里等个人,可以吗?” “可以可以。来这里坐吧,要喝点饮料吗?” “不用了,谢谢。”我在招待用的软沙发坐下,耐心的等着人来。 冬天已经过了,春天就要来临了吧。虽然不年轻了,但作作梦可不犯法。我想像我的伊骑着白马来,牵起了我的手:“结婚吧!既然你都已经穿好礼服了,为了避免麻烦……”也许他会这么说,正中我下怀,那就太好了。 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刺目得令人睁不开眼。 街头行人翻阅着摆在店外的摄影集,我等了许久,他一直没来,我几乎睡去。 店门在这时不费力地被推开来,走进店里的高大身影背着光,教人瞧不清他的面貌。 我眯起眼,瞪着那男人朝我走近。 “久违了,故人。”一个久违的笑容冲着我来。 “真之!你怎么来了?” 他眨眨眼:“来当你的新郎,这回,我又迟了吗?” 我微笑,任他牵起我的手,有些失望地道:“不,迟到的人,不是你。” 而我等的那个人,他终究不来,是也不是? 第4章 ♂洵美:不结婚,不是因为不爱你。 第一次见到她,三天前吧。 那时她抱着一大叠文件自影印室出来,急似一阵风,从楼上刮到楼下。 正上楼的我,倒楣的被她撞个正着。 她那叠高过她视线的文件让她踩空了脚步,梯度颇高,这一踩空可能会教她跌个头破血流,脚骨折断两三根。 我根本不及反应,她便一头跌撞下来,重力加速度,差点没把我压得胸腔出血,雪花花的纸张散了满地。 她以为她在表演什么?天女散花? 叫她别压着我,偏她笨手笨脚,手脚都不听她使唤,害得我们在楼梯间挣扎了将近五分钟才脱困。 幸亏无人看见,否则本人一世英名就要毁于她的拙笨。 从我身上爬起来,她不住向我道歉。 我藉机仔细打量她。 一张生面孔。 瓜子脸蛋,清清秀秀,不特别美,但眉宇之间透着一股罕见气质。 “新来的?” “嗯,真对不起。”她尴尬的点头,蹲在地上拾着一张张的文件。 她穿着剪裁保守的蓝色套装,成熟的衣饰配着她那稚嫩未历风霜的脸蛋,显得有些不搭调。 装老成,举止却十十足足像个菜鸟。 她在地上摸索了许久,将飞散四处的纸张一张张拾回。小巧的鼻头泌出了细微的汗,我冷眼看着,并未出手相助。 看她一张张将纸拾回,推成一叠,抱在怀里,渐渐地往我脚边移动。 “先生……”她已来到了我脚边。 “何事?” 她未抬起头,目光放在我擦得发亮的皮鞋上。 “尊脚……”她声音细如蚊纳。 “如何?” “可否移开两秒钟?”她捉着纸张一端,紧张兮兮地道。 我移开两秒钟。 “谢谢。”她拾起了那张印了一个大鞋印的文件,用手拍着,似想把上头那鞋印拍掉,想也知她徒劳无功。 瞧她又将那叠文件全拢在怀里,高过她头。 我不觉蹙起眉,她还想再跌一次?楼下可没再有一个人给她当肉垫!这里不是灰姑娘的家,她脸上最沾了灰,但她不必把自己弄成灰姑娘一样狼狈健保的给付毕竟有限。 在她下楼前,我善心发作的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来,讷讷地看着我。 我在她又要失去平衡前,将她手上那叠纸分担了一半来。 她一楞,随即微笑道:“谢谢。” “送到哪里?” “六楼。”她说。 六楼?这里是十六楼耶。“为何不搭电梯?”搬这样重的文件,是想谋杀谁? “呃……搭电梯头会晕。” 晕电梯?公司电梯空调、速度、安检都是一流,没听人抱怨过。“只听过晕车、晕船、晕飞机。” “人总有弱点。”她冲着我笑了笑,无视于我的奚落,这表现令人意外,看来她也并非全无优点,起码她谈吐引人注意。 替她将文件送到六楼,不等她再三道谢,我搭电梯回到开发部。她不是那种会让人一见就印象深刻的人,一埋首工作,我就忘记了她的脸孔。 第二次见到她则是昨天。 昨天公司从外头特聘讲师举办讲座“职业与家庭”,“半人员都得到齐。像这种讲座,除非真正有兴趣的人来听才不会觉得枯燥,被逼着来凑人数的,像我,就深觉无聊。 谈职业男女如何在事业和家庭里取得平衡,对我这种没有家庭的人来说,无异鸭子听雷。 尤其演讲者的口才又不甚好,不太能引起听者共鸣。 无聊之下,我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人。 现场放投影片的缘故,灯都关掉,只留讲台上的一盏,其它地方都暗暗的。四周的人打瞌睡的、会周公的,比比皆是,相形之下,最前排一个聚精会神的身影轻易地吸引在我的目光。 那纤细的背影挺得那样直,偶尔伏案抄抄写写,我猜她是在做笔记。乖乖,好学生不多见了。 正好奇她的身分,她便举手发言,声音是那样果决有力,我想这女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不知是何许人? 孰料我太早下评论,她居然问了一个奇怪无比的问题。 她问:“请教张老师,如果结了婚,我先生不肯让我辞职回家带小孩,他要我继续工作,而我不愿意,这时候该怎么办?” 很罕见的情况,与一般所认知的恰恰相反。 演讲者思索了一会儿:“请问这是你现在所面对的问题吗?” 我想应该是吧,这种情况毕竟不多见,通常是女人回家带小孩的比较多,如果不是切身经历,问它干嘛? “不是,我只是先问一问,免得以后遇到不晓得该怎么办?”她说。 乖乖,可真会未雨绸缪。想太多。 “沟通,夫妻之间沟通最是重要。”演讲者道:“不知道你是比较重视家庭或者是事业呢?” 家庭,我猜这女人应该满顾家的,否则何必这么问。 “当然最好是能够两全。”她又说。 两全?这小姐不知世上没有真正的两全吗?有得必有失,事之必然,她未免大贪心。 讲座结束后,昏睡者终于纷纷转醒,大家睡眼蒙蒙鱼贯走出会议厅,我定睛一看,走在我前头的人不就是那位“两全”小姐。 她有一个姣美的皓颈。长发绾起,用一个发夹夹着,几缕发丝松开,服贴在那玉似的颈项上,耳垂则镶着两颗五厘米方圆大小的珍珠,背影看来好不成熟,许是哪个部门的高阶。 我好奇,想唤她回过头。“两全……” “小贤。” “郑大哥。”她迎向那唤她“小贤”的男人去。 他俩并肩双双走过我面前,我仔细一瞧,暗叫了声。她不正是那位“晕梯”小姐吗?我看着她的背影,自嘲的摇摇头。 那男人陪她走楼梯,不知是否也知她晕梯的怪毛病。 “在公司还适应吧?”郑大哥问她。 “嗯。”她头垂得好低。 “那就好,否则真难以跟小君交代哩,毕竟是我带你进来的,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你知道我办公室在哪。” “好,好的。” 郑大哥在下个转角离开了,她一脸落寞。我猜她对这男人有好感。瞧她这样失神,准要跌跤。 果不然,不消片刻,我听见一声惨叫。 她跌倒了。 我只来得及搀起她。 “你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吗?” “啊,你……” “对,是我。”我察看她的伤势。 她跌破了膝盖,脚踝也许扭到了,泪眼潸潸,一张带泪脸蛋好不可怜。 女人的泪令人生厌,老的小的都一样。 还以为我的心早已麻痹,无感无觉,如今见此,怎还会有悸动的情绪表现? 她弯下腰看自己的脚。“还好,不是很严重……” 不严重?这伤起码让她好几天不良于行。我冷笑。“与其催眠自己,不如赶紧就医。” 她惊讶的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没那么严重吧!” “没那么严重?你试着走走看。” 我放开扶在她后腰的手。 她试着跨出脚步。 才站稳,就疼出了另一泡眼泪。“痛……” 事实胜于雄辩。 我建议她:“也许你该告假回家。” “我才刚进公司……” “那又如何?” “请假……不太好。” 我静静看着她。“那么你现在想怎么办?”我承认我是不怎么怜香惜玉。 “呃,我……”她低头瞄了瞄脚伤:“我回部门,楼下应该有医药箱。” “喔。”医药箱,她当医药箱万能。 她扭着手指:“嗯,那我……我下去了。” 我双手环胸,不打算助她一臂之力。“慢走。” 她困惑的看着我。“你、你不帮我吗?”说得仿佛男人照顾女人是天经地义。 “你不是不严重?”我瞥她一眼,绕过她身边,走回开发部。 毕竟还算不上真正冷血,回过头,看见她还站在那里没动,我道:“建议你还是上医院让医生检查看看,扭伤不是那么容易好。” 由于没再回头,她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直到这会儿又看到她,才记起那回事。 “拜托帮帮忙,请把磁片里的资料救回来。”她拿着一张磁片,在资讯部里捉着人喊救命,一脸彷徨,想必又是出了差错。 这小女子,挺会给自己惹麻烦。 她尖声喊叫:“什么,救不回来!” 资讯部的同事摆摆手,表示已经尽力,爱莫能助。 她拿着一张已毁的磁片,孤伶伶地站在一群男人与电脑之中,像极了被弃养的猫,无助又可怜。 “怎么办,那是很重要的文件档……”她哭丧着脸。 “硬碟里没有备分吗?”有人好意点醒。 “没有,今早电脑出了问题,一堆资料全被销毁……” 看来这女人麻烦大了。 有人同情心顿起。“来、来,找个人去帮你看看电脑,说不定还有得救。” 她眼睛一亮。 但那好心人立刻浇她冷水:“但别抱太大希望。” “希望救得回来,不然我就得加一个礼拜的夜班了。” 那真悲惨,可不是。 一名唤作小胖的职员随她下楼去,我注意到她穿着拖鞋,左脚脚踝裹着伤药,看来昨天那一场意外在她身上造成不少伤害,走起路来还一拐一拐的,令人大发同情。 十五分钟后,小胖回来。 部门里有人好奇地问:“有救吗?” 小胖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大伙“啊”了一声,了然地埋回电脑萤幕前继续工作。跟科技产物混久了的人,多多少少有些麻木。 看来“晕梯”小姐在定要加一个礼拜的夜班了。同情她。 “小戈,你今天大不专心。” 我回过头,看见资讯部主管疑惑的看着我。 “有吗?”我与他正在讨论一件案子的进度。 他大老笑了笑。“我不是瞎子。” 我甘冒大不韪指出:“但你年届退休。” “还不至于看不见你心思飞往它方。” “何方?”我笑笑地。 他亦与我比诈。眯着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天大的笑话。我揶揄:“不知你退休后是否打算开一间作文班。” “不,我将转战本公司高级顾问。” 不打算继续闲扯,我道:“这件案子还要不要继续讨论?” 他瞥我一眼。“你心思回来,还有什么不能继续。” 是,我们继续。 “小戈。”才说继续,他又打岔。 “何事?” “终有一天,你要爬过我这位置。” 我曰:“当然而且不需要很久。”戈洵美不是甘心居于下位的人。 “追求情人可也有这样的勇气?”他眼露精光。 这人知我太深,我且回避一避。“要看此人是否值得。”这回答,我自认十分得体。 “年轻人……”他话未说完,似也不打算说,仅是哈哈大笑。 我到很多年以后还记得此君的笑声。 后来,这位仁兄果然退休,却不转任公司顾问,转行开了一家国小作文班,自得其乐,不在话下。 同在一家公司捧人饭碗,只有两个可能让我们永远不会再碰面,一是我离职,二是她离职。 我方晋升,她方入门,离职的可能在短期内微乎其微,因公司规定新人即使是试用,至少也需做满两个月。 这天下着雨,我的车送去维修,一时兴起,搭公司的交通车下班。 一上了车,找位子就坐,许久才发现一道紧盯着我的目光。 我微笑地转过头,与那道视线接触。 好一双含嗔带怨的灵灵大眼! 那张红菱小嘴吞吐着说:“你坐到了丽娟的位置。” “什么?” 她困窘着,艰难但不嫌麻烦地又重复了一次:“你坐的这个位置是丽娟的。” 这次我听懂了。“我不晓得交通车的位置是固定的。”不与此女争位,我站了起来,就站在原来座位的旁边,一手扶着椅背。 下班人潮陆续散去。 车开了。 她口中的“丽娟”一直没有现身。她身边的位置也就空着。 整个车厢里的座位都被坐满,只剩她身边这个“丽娟的位置”没有人人坐。车子开动后,我瞥见她脸色有些不自然。 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本旧杂志,一副很专心地在阅读着。 我趁机打量她。她左踝上那种臭臭的药布已经拿掉,换上一块像是金丝膏的东西。身上的一件暗灰套装像极了窗外乌云的颜色,不知是衣着的关系还是怎样?她的脸色也灰蒙蒙的。 车内有同事认得我。“洵美大哥,你怎么不坐?” 如果全车的人都坐着,只有一人站立,此人难免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没有我的位置啊,我平常又不坐交通车。” 然后,乘客们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她身边的空位上。 我清楚看见她的耳根微微泛红,但我视若无睹,不动声色。 “咦,你面前不是就有一个空位吗?” “啊,那是”丽娟的位置“。” 我话才出口,便有人道:“丽娟今天请假没来上班。” “是吗?” 我见她的手颤抖了下,那本杂志的书口都要叫她给捏烂了。 某位同事热心地补充:“我跟丽娟同部门,她请了一个月的产假。” 眼前女子她唇色泛白似死人。 我俯首询问:“那么我可以坐下喽?” “当然,请坐。”这声音听来居然有点咬牙切齿,希望我不是招惹到一个女煞星。 我笑盈盈地在“丽娟的位置”坐下。 落坐时,我的肩碰到了她的肩,她似受惊小鹿,立刻避得我远远的。 一把湿伞挂在窗沟,残存的雨水顺着伞尖滑下,一滴、一滴,让我不自觉又注意起她的脚。 原可以不搭理对方,坐到下车。 却仍是问了这么一句:“脚伤痊愈得如何?” 她目不转睛,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 “什么?”我不信她果真那么说。 抿了抿唇,她搁下掩面的杂志,眼角带泪。我一怔,只听见她说:“我讨厌你。” 她讨厌我?! 哈,被一个女人讨厌,原来是这种滋味。 我几乎没大笑出声。她一见我脸色,顿时抿起嘴,捉起窗沟上挂着的伞,从我大腿上踉跄的横越过去。 她在一条商店街下了车,走得狼狈,交通车重新上路,把她的身影和伞一块抛到大老远后。 倔强! 旁人并不知我们底细,我转过面来,看见她刚刚闲翻的那本旧杂志掉在座椅上。 封皮上印着杂志名,叫作“爱情的结局”,是一本小说连载刊物。 随手翻了几页,便将之抛到一旁。 “结局”这字眼令人不悦。 结局出现在结束之时,结束以后,任何事还有何可说? 人之生来是为了死,死亡就是生命的结局;如同爱情的结局若是婚姻,婚姻就是爱情之死。 开始跟结束之间的拔河赛,总是后者得到胜利,而我唯一能做的,除了不参与其中,没有别的办法。 自那日以后,当然不是没有再见过她。 偶然几次相见,她的眼神总诉说着同一句话:我讨厌你,别来惹我。 我自然安分地不去招惹她。 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一种生物之一,情绪来时,像风又像雨,你永远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许这一刻她对你笑,下一刻她张牙舞爪要将你挫骨扬灰。所以我从不去招惹她们,免得惹祸上身。 毕竟要将一个女人侍候得服服贴贴并不容易,比养只秋田还困难。她们是带着原罪降生的夏娃,要将亚当驱逐出伊甸园,男人一旦屈服于一个女人膝下,他就失去了喘息的空间。 而没有人不需要呼吸 等等,如此,我还坐交通车回家做啥? 也许不愿意让一个人记恨我,是个还过得去的借口。 我记得丽娟请了一个月的产假。则,“丽娟的位置”有一个月的空窗期除非有人跟我抢。 “我可以坐下?” 她瞥我一眼,“请便。”不再搭理我。 “真怕又坐到丽娟的位置。”我揶揄。 她倏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对不起。” 我一怔,没料到她会向我道歉,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继续?只得道:“我也有不对。” 谁知她得寸进尺。“你是比我错得多,你不该令我那么难堪。” “我不是有意的。”我忙不迭赔罪,心想:我今日可是来让人作贱? “算了,也许不该提,忘了也罢。”她倒宽宏起来。 我就说我不懂这些女人,只得跟著「忘了也罢“。 一群人陆陆续续上了车。 眼光自然又望向她的脚踝。已经没贴金丝膏。 她今日蹬了一双白色凉鞋,足尖露出粉色的脚趾,煞是可爱。 我瞧她正襟危坐,如临大敌,想劝她放轻松点,我只是坐在她身边,并不打算吃了她。 车才刚开,若要聊天,可以聊上好一段。 “想不想聊聊?” 我以为她会说“不想”。但她说:“聊什么?” 聊什么?这真是个好问题。 我也不知道要聊什么。 想了想,我掏出笔,在手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伸到她眼前。 “戈洵美。”她睁大著眼,逐字念出。“我在公司人事公告上见过这名字,以为是女性同胞。” 我哼声。“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总算有了笑容。“笔能否借我。” “请用。”我大方出借。 见她拉我的左手,在我手掌心写字,力道轻的缘故,感觉麻痒痒的。 “嘿,用你自己的手。”想收手,她牢牢捉住。 “就快好了。”她专心地在我手上“留字”,脸蛋靠得那样近,似要埋进我胸膛,只消低头,便见得她长睫不时煽动,模样煞是可人。 我不否认她这神态真是可爱,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想要引诱没有一个女人会用这笨拙的方式引诱男人,但这笨拙的方式又天杀的有效。 “好了,请看。”片刻,她放开我的手,又将笔插回我衣襟中。 我摊开手掌,那三个娟秀的字像刺青一样烙在掌中。 “田咏贤”三个字无比鲜明,恍如一朵开在夜里的昙花,香气浓郁得足以惊醒熟睡中的人。 我警惕自己:我只是来道个歉,并不想招惹她。 “这样算是初步认识了,对吗?”她问。 “可以算是。”我答。 她点点头。“再进一步认识,就算是朋友了,对吗?”她再问。 “可以那么说。”我答。 “那么,如果当了朋友,你就不会再欺负我了,是不是?”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她在打什么算盘?我说:“不一定。” 她眼睛倏地大瞪。“为什么?” “我才要问你,我何时欺负你?”我与她根本不相识,何来欺负之说?这指控太严厉,我从不欺负女人。 她一脸被我欺负的小媳妇样。“你的态度伤人。” 喔哦,原来我是伤到了她“脆弱”的心灵。 “我并没有招惹到你,你不该像对待敌人那样对我,那会让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而事实上我或许没有。”她的语气万分委屈,以为真做错了什么事的变成是我。 “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样认为?我从来没有你说的那样恶劣。” “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笑道:“想太多的人总是自讨苦吃。” “你看,你又来了!” “我!”我又怎么了? “你为何如此愤世嫉俗?” 我愤世嫉俗?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若是,也不针对你一人,我向来如此。” 她若有所悟,叹了叹:“看来以后跟你吵架一定很伤神……” 我打断她的幻想。“喂喂喂,我不跟女人吵架,尤其是你。” 我万万没料到,此后岁月里,我最常与她“吵”。也许也不是完全没料到,否则我不必如此着急想逃离她,不知是否因为我的心早已知道遇上她,我是一点抗拒的能力也没有…… 她回眸。“你对我偏见甚深。” “我看你对我的偏见才严重。” “男人不该让女人吗?” “现在讲求两性平等。”我才不让女人。 “不过仍只是假平等,你看看那些嘲弄两性问题的政客。”她说。 “那不关我们的事。”两性问题留给女性主义者去探讨吧,本人深入研究的兴趣不高。 “你看你,半句不离沙文作风……” 我投降了!这女人话匣子不开还不知她如此伶牙俐嘴。再与她扯下去,铁定没完没了,我匆匆起身,逃难似地下了车,逃开这喋喋不休的女人。 我步行回住处,走马看花。 掌心微微发烫,摊掌一看,她留下的字迹赫赫然烙在掌心上 “田咏贤”啊…… 但愿我逃得了这一劫难。 第5章 女人的笑容像一张网。 我不知道我这么像一只误入盘丝洞的昆虫。 一朵灿烂的笑容迎向我。 “这是什么?” “你的笔,昨天掉在车上。” 我看着那只廉价的墨水笔,我早忘了它,也只有她记得。 讪讪地收进笔筒。“多谢。” 田小姐笑道:“不客气,上来找人,没想到在此遇见你,顺道送还。”她说着,转身走了。 我盯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走路的方式摇曳生姿。 从不觉得她特别美,此刻看来,感觉大大变调。一支走味的香水,是哪里不对劲?她的错,抑是我出了问题? “这女孩还不错。”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副我与他志同道合的样子。这位仁兄姓赵,与我同阶,未婚,花名在外,一堆女友时常置闲无人认领,亏他应付得来。 想到他也许开始打起田咏贤的主意,我不由得道:“你想招惹窝边草?” 他亦颇富幽默地答我:“吃得饱即可,谁管草儿长在什么地方。” 是,受教了,我八股。 看来此君是心意已决,我多说无益,不如闭嘴。 果然不出三日,便有风声传出 行销部的田咏贤变漂亮了。 依此再推 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 依此再推 田咏贤恋爱了。 再见到她,她穿着湖绿色上衣,白裙,一头长发绑成一束高高悬在头顶,随着步履摇曳,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那头黑发,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看起来大方年轻。 她笑着走到我面前。“我看起来如何?”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我含蓄地称赞:“你气色很好。” “同事说我打扮太老成,帮我改造。”她说。 “你同事颇有眼光。”总比她成日那总灰蒙蒙的打扮好,但如此改变,却又招蜂引蝶。 “你欣不欣赏?” 女人打扮通常不是为了取悦自己。 “没有人会不欣赏。”我仿佛听见办公室里其他男性职员滴口水的声音。 她没有很得意,只是如释重负地吁了口长长的气。说:“不枉我花上这些时间。”我一怔。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女人,难懂。 直至同居六年,我还不敢保证自己已完全摸懂她的心思。 记得有一回我曾问她:“小赵追你追得勤,你怎么反而选了我?” 她白我一眼,答我曰:“因为我笨。” 她笨,所以选择跟我在一起。这是什么答案!损她还是损我? 我不甘心,同样的问题,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我又问了她一次。这次她却回答:她爱我。 所以我说这女人难懂。 不过难懂归难懂,也不完全无迹可循。 她第一次那样回答,是因为我们刚吵架我不晓得她为什么非得跟我吵不可,总之是闹得有些不愉快。 她第二次的回答,则是在我将她吻得晕头转向之后。看来想要女人乖一些,是需要使一点下流手段的。 但是这手段偶尔也会失效,否则我们今天不会吵架。 我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我给她承诺?她如果不相信我会爱她一辈子,就算我给了承诺,又有什么用?婚姻在我来看,不过是劳神宝力的一场人间游戏,它能提供她什么保障?我的心若要变,它拴得住我吗? 偏她总看不透这一点,硬要与我在这事上周旋不休。 决定由她去气,反正过几天就风平浪静。我庆幸咏贤不是爱记仇的女人。有些时候,她甚至有些迷糊。 想起我们过往的一切,对她真是又爱又恨。 爱她,巴不得将心掏出来予她看,让她知道她对我的猜疑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七年交往,我对她绝对忠实。除了她,我不会再对其他女人假以青眼。 恨她,恨她在要求我懂她之余,她亦不懂我。恨她这么傻,选择不相信自己。她气得哭了,我知道。 她背对着我,双肩抖得厉害,我忍住将她抱进怀里安慰的念头,打定主意要她自己先回过头来,我才安慰她。 我等了许久,她倔强的不肯转过身来,一夜僵直着背睡着,明天准腰酸背痛。直至她哭累了睡着,我低声唤了几声:“咏贤……睡着了吗?” 没回应,想必真是哭累了。 这傻丫头,就这么不信我。 难道她真不明白我当初为何避她如蛇蝎?像我这种根本不相信婚姻的男人,不愿结婚,也给不起承诺。 决定爱她,已是此生唯一例外。 叹了口气,将她搂抱过来,让她舒服的躺在我怀里。 她嘤咛了声,偎向我,螓首靠在我颈窝处,发丝搔得我有些痒。 我拨了拨她额边秀发,不意外在她左额角近发根处找到一道不明显的旧伤痕。 这是她在三年前受的伤。 那天我们吵得极凶,我们各自负气出走。我到酒吧喝酒,她开车出去,我得到通知时,她已在医院里,面色如纸,恍如死去一般。 伤势不严重,仅头上有一道伤口与几处擦伤,但她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那次车祸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忘了那一天我们吵架的事。 关于那一次争吵的记忆我告诉她,我这辈子不可能与她结婚,她气极了,指责我玩弄她的感情。 天知道我没有,我爱她爱入骨髓。 几年前她开始暗示我结婚,我不是不懂她的暗示,但我亦仅能佯装不懂。让她认为我不解风情,总比两人又为此事争吵的好,我无法想像若我失去她那次见她一动也不动躺在病床上的经验,吓坏了我。 爱一个人就是把自己的灵魂系在那人身上,她若痛,你也会痛。 她若生气,我亦不好受。 然而我有我的自尊,我不可能在每次吵完后都拉下脸道歉何况并非每回争吵都是我错在先。 这回,不过是为了一件衬衫。简直莫名其妙! 我只愿明早醒来,她气已全消。不然,消一半也是好的。 早晨醒来,一缕食物的香味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厚窗帘覆住了窗子,看不见窗外的天色。 我不习惯睡眠时光线太强,自从与咏贤一起生活以来,她配合我的习惯,睡觉不开小灯,连窗帘也拉上,怕一大早晨光照进室内,会影响到我睡眠。 我看着掩上的窗帘,心中泛起一股暖意。想搂搂她温热的身躯,身边却空空无人。 她不在床上。 我再无睡意,掀开冬被下床穿衣。 循着那股子煎火腿的香味出了房门,我料想她应在厨房里弄早餐。 这小女子是认错了想道歉,今早才特地起床弄早点? 我开怀地想,心情像拨云见月一般舒畅起来。本来嘛,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快快乐乐过生活,不是为了折磨对方。 如果她能够体谅我,我们又何至于伤害彼此如昨夜? 我走出房门,寻香到厨房找到她窈窕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也许正在煎蛋。 我悄悄走近她,双臂一伸圈住她纤细的腰身,唤道:“咏贤” 锵当! 锅铲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跟她都楞住,瞪大眼看着地上那颗白色的蛋。 五秒钟。我们僵立五秒钟。 她回过头来怒瞪着我,娇叱:“你做什么!” “我……只是抱抱你呀。”我无辜地摊开双手。我做错了什么? “你成功了,你吓到我了,你可以得意了,”她根本不听我说,迳自冠了一堆罪名在我头上。 我忍住气。“我得意什么?” 她抿起嘴,理也不理我,弯下身收拾残局。 “咏贤,你把话说清楚。” 她不理我。我兜在她身边转,活像个傻瓜。 “咏贤,你说话呀。” 她捞起那颗蛋,丢到垃圾桶里。“你自己心里有数。” 见鬼,我有什么数!我一点头绪都没有,难道说她还在生昨夜的气? 这是唯一我想得到的,再有其它,我投降。 “你走开啦,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我看了她一眼,决定听从她的话。我不想招惹正在气头上的女人。我去盥洗。 十分钟后,我刷好牙,刮好胡子,洗好脸,换了衣服,回到餐桌前。 她已经坐在那里吃早餐,见到我,一张脸面无表情,我难以预测她究竟气完了没? 我饥肠辘辘地在餐桌前坐下,伸手想拿盘中烤好的土司。 她突然打我的手,将那片土司拿过去。 我冷起脸。“这是什么意思?” 她头也不抬地道:“冰箱里有土司,桌上有烤面包机,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要我自己动手?我隐忍住,仔细看了眼桌上的食物。火腿一份、蛋一份、鲜奶一杯“你没有准备我的早餐?!” 她反道:“你奢望我替你准备?” “当然。”既然她都下厨了,多做我一份会怎样? “真抱歉,我不知道只不过跟你同居,就得当你的佣人!!” 我蹙起眉。“你说话不要这么冲。”火药味太浓,是大吵一架的前兆。说话留三分余地,是相处之道。 她听我这样说,也有了自觉,冷静下来,不再开口说话。 我只得起身拿面包烤,顺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 许久,它道:“你今晚去睡客房。” 我差点呛出牛奶。要我睡客房!她真狠得下心。“我不。” 她昂首道:“反正我不跟你同床。” 我气极。“那么也轮不到我去睡客房。” 她双目圆睁。“你……你就不能让让我?” 我铁着心,“错不在我身上。”再下去势必要两败俱伤,我捉起西装外套,夺出门外。 工作去。 见面心烦,相见不如不见。 后来在公司里见到咏贤,她眼睛红红的。我想是我出门后,她又掉了泪。 我想我不应该那么气她,她说得没错,我是男人,为何不让让她。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就风平浪静了吗? 我在固执什么?见她难过,我心里会好受到哪里去。让自己心爱的人哭,我是个笨男人。 “这项提案我反对。”在高级干部的会议上,她突然出声反对我提出的计画案。我楞住。她还要意气用事? 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家里,打打骂骂也无所谓,现在是在公司,是公事,事关上亿美金的开发计画,她在搞什么飞机! 不、不,我不让,这不能让,她要出状况,我绝对与她周旋到底。 会议被迫终止,老板有意作和事老,开支票请我们去玩。 玩?开发案迫在眉睫,哪来时间去玩?她要去,就让她一个人去好了。我不在乎! 话是这么说,她一离开,我后悔了。 咏贤去北海道,归期遥遥。 我想她。 她若还想吵架,我奉陪就是。 只要她快回来,她要我让几步,我都照办。 如何让她不离开我,一句“我爱你”够不够? 不够。咏贤要婚姻。 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我开始真正害怕起来,万一有一天她要离开我,我用什么留住她? 这几年我们在一起时都有做避孕,就算咏贤没有做,我也尽量小心翼翼不让她受孕。 一旦她怀孕,我爱她,不想伤害她,自是不可能要她堕胎。孩子若出生,为了不让它成为私生子,就一定要结婚。 然而、然而……该死!我恐惧婚姻。 我自己就是在悲剧家庭中长大的,母亲悲惨的婚姻生活难道还不足以警惕我吗? 我身上流有那男人的血液,我怕我也生有负心的基因。我不要让咏贤也成为婚姻下的牺牲品,不结婚才能真正保护她,忠实于我们的爱情。 时光若能回到七年前,我宁愿我从没有去招惹她,没有遇见她,也就不需要在爱与婚姻中抉择。 咏贤最近常头晕目眩,中午时,我送她去医院检查。 她说她想吐,我担心她是怀了孕。 桌上电话铃响,我迅速接听。果然是咏贤。 我急问她:“检查完了吗?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一点贫血,不碍事。”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洵美……” 我轻声问:“怎么了?” “你现在出来好不好?” 咏贤的语气有点像在撒娇,软绵绵的。 “什么事?” “我在林森路口那家婚纱店,你……” 婚纱店?“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我头晕,你快点来……” “别挂电话,咏贤” 她挂了电话。 这家伙在干嘛?我有点不放心,捉了车钥匙离开办公室。 “李秘书,我出去一趟,有电话进来帮我留言。” “好的。”李秘书道。 我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李秘书,请教一件事。” 李秘书抬起头。 “女人如果贫血,要吃什么东西比较补血?” 李秘书似笑非笑,我有些窘,像是被看赛。 她说:“我听说葡萄很补血,如果没有新鲜葡萄,葡萄干也有点效用。” 葡萄。“知道了,多谢。” 我立即下楼到地下停车场。 途中我脑中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咏贤在婚纱店做什么? 我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拉着咏贤的手。 我推开婚纱店的玻璃门冲了进去。“放开她!” 咏贤与他同时转过身来,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 “洵美……” 伸手将咏贤拉到我身边,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刚刚进来时瞧见的那一幕,让我以为我已经要失去她。 “洵美,洵美,放开我,你弄得我好痛。”咏贤在我怀中挣扎。 “不,我不放,别离开我。” “你放开我,我不会离开你。” 我逐渐冷静下来,松开手臂的力道。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袭新娘白纱,美得不像是真的。“你穿这样做什么?” 咏贤神色恻然地笑了笑。“谁叫我爱上一个不结婚的男人,这辈子恐怕也只能穿穿新娘礼服,过过当新娘的瘾。” 我顿时愧疚起来。“咏贤,我……” 她噘起嘴。“你什么,你要跟我说你愧对我,你要跟我结婚吗?如果你不是要说这些话,那么就闭嘴。” “我……我爱你。” 我明显地看到她脸上浮现的失望。 “你爱我,但却不愿意付出。” “不是这样的,我付不出婚姻,所以付出了我自己,这样还不够吗?” 咏贤推开我,后退数步,绊到了裙摆,整个人往后跌去 “小心。”我伸出手。 她身后的陌生男人先我搀住了她。 咏贤靠在那男人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戈洵美,你太自私。” 我黯然道:“对不起,咏贤,我勇敢不起来。” 咏贤哭倒在那陌生人身上。“你这个傻瓜……” 如果我够胆量,我便敢要咏贤嫁给我,在婚姻的围城里挣扎出一片生机,然而我怯于改变现状,我害怕失去她。 我看着他们两人,不由得叹了口气,沉沉垂下眼帘。 是,我是个自私的傻瓜。 后来才知道那男人就是她提过的,在日本认识的那个千羽真之。 我对这名字很敏感,发誓不想再见到他。他觊觎我的咏贤。 “讨厌鬼……”咏贤坐在我车里,脸上泪痕斑斑,从离开婚纱店到现在,嘴里不断吐出类似讨厌鬼、臭男人……等等零碎字句。 她说的我都承认。 我没有把车直接开回家里。我绕往黄昏市场。 咏贤注意到了。她的声音因说了太多话而有些沙哑。“干嘛,要去哪?” “买葡萄。”我说。 “买葡萄做什么?” 这女人显然也没什么这方面的常识。“李秘书说葡萄可以补血。” “是吗?你要补血?” 我翻白眼。她明知要补血的人不是我。 我抚抚她的发丝。心想: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总会给你、也给我们的爱情一个完美的交代。 我说:“你今天穿的那件婚纱很好看。” 她扬起眉。“是吗?” “是,我想你真的挺适合当新娘。” 咏贤并没有太敏感。她叹了叹:“洵美,告诉我,我为何会这么爱你?” 我低笑。“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我也想知道我为何这么爱这个女人。 然而爱情似乎没有什么道理。爱,就是爱了。 第6章 ♀双喜:谁说一定要嫁给你? 买鞋不是难事。 买一双合脚的鞋,对我来说,却无比困难。 自从自己承担起生活上一切责任,打理生活上一切俗务,买房子、投资股票、玩基金、买衣买玩乐,乃至填饱自己一张嘴,皆不如找到一双合脚的鞋那样困难。鞋柜里数十双鞋,皆不是我理想中的鞋,只是临时的应急品。我不得不穿它们,因我无鞋可穿。 我想要的一双鞋,必须顺眼、舒适,并能够远行以配合我的脚步。长期寻寻觅觅,一直未能找到符合心中理想的那双,但我不灰心,我继续穿不合脚的鞋,忍耐不合脚引来的不适与水泡,继续寻找。 这事说给人听,人笑我。 其反应不外是 “你真的认为这世上会有一双完全符合你个人规格的鞋?”不可思议状。 “何以不有?”我怀疑回去。 “工业产品、大众市场、一切商业化,只有平均值,没有个人尺码。” “平均偿也许正符合我个人尺码。”我笑应。我不在乎是我去合鞋,抑或鞋来合我。 她笑得更大声。“喔,那可不,千万分之一。” “总有机会,比绝望好。”我不考虑千万,我考虑一。 “何不掏钱定做一双?顶多贵一些。” 钱的价值,在于能够善用。 定做一双,是合脚了,依着自己的尺码制造,起码百分之九十契合,但“那多无趣。”从没考虑过花钱定制一双自己的鞋。 于焉,假日公休,我踩了双凉鞋,头戴大草帽往鞋店街走。 文化路喷水池后方,是鞋店大营。 数十家鞋店在此经营,一家毗连一家。有名牌货,有水货,价格十万八千里差,但那向来并非我挑选一双鞋的凭借;我不讲究数目字,我端看是否有鞋能吸引我套上它,以及套上它之后,脚的感受。 常常逛去一下午,空手而返。有空再来时,上次没找到合脚鞋子的店,我照样会进去遛达,也许机缘就在这不错失任何一个可能的认真理发生。虽然我迄今尚未遇此机缘,但我从未放弃过这个信念。 店家把鞋架推放到马路上,一双双鞋,等待着与它能够互相配合的人。天热,走进一家有着冷气开放的鞋店,冷空气把人从酷暑里解救出来。我看了看鞋架上最新一款的鞋。 厚底鞋还是占据了主流市场,新世代的女性想成为辣妹的意愿,似乎比成为宜室宜家的主妇高了许多,不怪她们背弃传统,这是流行,时势所必然。 鞋架上有数款新货,夏季各款凉鞋纷纷推出,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给。 包头的娃娃鞋几经改良,又推出新样;方头鞋跟变矮了,矮点的好,走路方便,穿起来舒适。 几款短靴似乎退了流行,被收进角落里搁着。瞧,何止是人,鞋也有差别待遇。 “小姐买鞋?想买什么鞋?看到喜欢的可以拿下来试穿,最近很流行这款,配什么衣服都好看……” 销售小姐永远容不得客人自主,她们总有伶俐的口才可以左右你的决定。我不必对这殷勤反感,这是她们的工作。她们固然想赚你的钱,但你常常不能否认,她们大部分比你有看鞋的眼光。 在店里晃了一圈,看中了一双白色包头的休闲鞋,想穿它上菜市场买菜,或者偶尔穿它逛逛街,都会是不错的享受。 “小姐穿几号?” “六十八。”架上的展示品小了一号。 “我去替你拿一双来,请稍等。” “谢谢。” 我趁着她去拿鞋,眼光流连着店里其它的货色。 就这么巧,我又看中了一双高跟鞋,远远看着,愈看愈中意,我没有想我要在什么场合穿它,但也许它就是一双合脚的鞋;正想将它拿下看个仔细,孰料凭空窜出一只快手,慢了二分之一秒速,鞋就落到了他人手中。 我转过身去。看着另一位店小姐将我要的那双鞋递给她服务的顾客俊男美女,天生绝配。 “这是零码鞋,只剩一双了。”我听见那店小姐说。 女顾客因我不相识,我们姑且如此称她吧。 我瞄了瞄她的脚,长裙下正穿着一双白色高跟凉鞋,露出的脚趾甲修剪得光滑洁净,涂红色蔻丹,脚背白皙润泽,是一双养尊处优的脚,小。 我目视比对鞋与她的脚,尺寸恐怕不合。 这鞋是零码,我想我有机会得到它,但她不给我机会,她连试穿都不。 “喜欢吗?”她的男伴问。 “还可以。” 男人随即吩咐,付款带走了鞋。 像是带走我一直在追寻,却又遍寻不着的东西,我瞪着那男人的背影,谁知我光是瞪这几眼,竟然就这样记住了。 不合脚还要与我抢?有钱了不起吗?钱,我也有。 “小姐,你的鞋。”店小姐从库存提来了我的六十八号休闲鞋。 我没有试穿,我买了它,但我怅然若失。 从来都没有人教我,一个高薪女性该如何过生活。 在我成为一个高薪上班族时,我也没有意料到我会在今天领有高薪。 我有个人的办公室,一个秘书,我在公司里不是一个小螺丝钉,老板器重我的才能,我是支柱。 几年前只身进入职场。老母亲在两年前过世,她是我唯一亲人,住在乡下,不肯随我上城,邻居通知我时,她已走入生命的尾端,我在病房里陪她走完最后一天。料理完一切后事,回到公司继续工作,老板发了抚恤金,同事要我节哀,客户请我保重,朋友还要带我走出阴霾……我可能有点冷血,不然为何我从送终迄今,没有很伤心过。 此后虽独身一人,但并不很孤独。我总觉得我是个很会享受生命的人,我懂得及时行乐。 没有人教我怎么过生活,但我的生活,还颇惬意。 今天上班,穿三宅一生米白套装,搭配同色粗跟方头鞋,晓君一早来见了我,说我懂得打扮,朝气十足。 当然,因为我还年轻,有活着的感觉。我笑。 内线电话接来,是晓君。 “杨小姐,杨志马经理与你约时间,周三中午可有空?” “为何事约我?”我以为我们合约之事已谈妥。 约都签定,直到下一次签约期间,可以不相往来矣。 “合约需再商谈。” 怪了,一切无误,还有何事好谈? “就约周三中午。”我说。 “好的。” 晓君向来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助手,不枉我慧眼识人,当初将她调到我身边。 一通外线电话。 我想晓君已帮我过滤过电话,我接起。 “双喜,周三下午可有空,请你吃饭。”这声音,是A君。 “已有约,下回请早。”中午已有约,下午再有约,太累了。我珍惜自己。 “周四呢?” “约了牙医。”我照顾我的牙齿同我照顾我的心脏一样努力。怪的是,我并不奢活百岁。 “周五?” “有何事必要见面不可?”我问。 “终身大事。” 我戏说:“祝好运。” “双喜,周五可愿赏光?拜托。” 不再与他捉迷藏,我曰:“可。” 一句话能让一个人开心,何乐不为? 听见他吁了口气,又急道:“六点我去接你。”怕我反悔似的。 “七点,我得回家换衣服,我不介意你六点来,但恐怕我一身狼狈就只适合去吃面摊。”一天工作下来,我再怎么朝气十足也会被吸血吸到两眼无神。 “我七点准时到。” “承蒙招待。” 挂了电话,正想提醒晓君暂莫让私人外线电话进来。我有一大堆工作待忙,此刻无暇细说。 孰料尚未行动,又一通外线。 是B君。 “双喜,莫忘了今晚的约。” “一定记得。” B君满意的挂了电话。 欲通知晓君注意,电话又进来了。是C君…… 直至半小时后,我终于得以按下内线通话键,吩咐晓君仔细过滤电话,不希望再有无关紧要的私人电话进来打扰工作。 晓君笑话我:“星期一的功课,ABCD已都来报到否?” “饶了我吧,求你莫再做红娘。”最好挡下我所有私人电话,还我清静,我现在最不需要热线。 “受欢迎总是好事。” “个个欲拖我回家见父母,麻烦。” “谁叫你取这样讨喜的名,”双喜“可不正是双喜临门,当然个个抢着占先。” 我撑着肘,懒懒道:“先来后到不是问题。” “周三马经理亦有机会?” 多么蕙质,晓君心思竟聪慧如许,这女人比多少英俊男人可爱的多。 我坦然答之:“是,人人都有机会。” 我清楚得很,我也只不过是他们的选择之一。交游上的忠贞对实际感情的培养,没有太大的助益。我们都愤于留条后路给自己。 “A君话多缠人,你最受不了这种人,我想他机会渺茫。B君品味高尚,可是稍嫌沙文。C君整天待在医院里冷血冷面,吃饭还谈内脏经,难消受。D君风流,玩玩可以,结婚免谈。E君条件虽好,可惜是鲧夫,背景复杂,要深交请先考虑清楚。” 我大笑,“一个个被你说得一文不值。”那些男士听了,恐怕要大皱眉头。 晓君不知是挖苦还是安慰。“更好的总是在后头。” “如同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我有感而发。 “历年来,多少女性经验已足以证明事实的确如此。” “是吗?你可记得我推荐你拜读的”玉米田里的先知“?” 晓君反应快过一般男人。“你是说,实验结果依据事先假设而不同?” “人类先入为主的习惯很难改变,我们太渺小,所知太少,而宇宙太玄奥。” “科学迄今亦无法分析人类的情感酵素,人的感情比较近乎哲学。” “任何学问,总要汇归一处,原理其实都一样。”我说。 “知道原理,于生活亦无益,我们重视前人的经验。”晓君说。 “所以……结论是?” 晓君如老妈妈似的教训我:“不好的丢掉无妨,反正不觉可惜,但看到好的请捉住别放!机会是千万分之一。”她逾职过头,她忘了她比我年轻,我经验比她丰富,看人比她准。 但看得再准,有什么用? 男女交往,互相陪伴一段时光,也就足够了,谁在乎天长地久?那是神话。千万分之一,似买鞋。 合脚的鞋难寻,我难免记挂起前不久错失的那一双,但没有记挂太久,第一,我未试穿,它未必真的合脚;第二,再合脚的鞋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总要换,所以我没有空放太多工夫去想念。 周三下午赴马经理的约。 地点在皇楼港式饮茶。 我早到了,在预定位置坐下。 侍者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我啜了口,翻出最新一期的商业周刊阅读。一向有速读习惯,不到十分钟,已将整本周刊浏览完毕。 离约定时间尚有五分钟,马经理尚未到。我拨空打电话给晓君,问她想吃什么茶食,打算打包回去。 晓君说了几样,驴打滚、翡翠糕、凤爪……我一一记在脑子里。 结束电话,马经理尚未到场。 脸上的妆被汗水洗得差不多,我决定到化妆室补个口红。 向来觉得在人前拿着小镜子补妆是一件失礼的事,但许多女性似乎常常乐意这样做。我不愿意那样,捉起皮包起身到化妆室。 五分钟后,我回到座位上。 马经理已到,正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与他寒暄。 侍者推着茶食出来,我们各自挑了几色,品尝几口后,我切入主题。 “马经理约我是因为合约的问题?”天知道我们都晓得不是这回事。 他倒也坦然,说:“只有这种理由可以约你出来。” 我认真打量他的穿着,他穿了一袭铁灰色西服,身材挺拔,相貌也不错,是个颇衬头的男伴。 “动机呢?” “想请你吃饭。” 我大方地道:“要答谢我还不简单。”我从不拒绝让人当东主的机会,只是……答谢?亏我掰得出。 “喔,可不,我们都知道那不简单,你很忙。” 也很难约。“尚未忙到没有时间出来海吃一顿。”我说令人人都有机会。 “今晚可愿赏脸。”这男人还算聪明、积极。 “我的荣幸,但可否另约时间?下周如何?”早在周一时已将这周剩余的时间排满,周三晚上,是留给自己的休息时间。 “没有问题。”他保持风度。 我又把一个约往后推,真不知追在我身后的约会何时才约得完? 总觉得一周仅有七夜实在太少,不够用,我可不想进了坟墓里时还有一堆约会没有履行。 下周就下周吧!时间是给了,但约不约得到我,就各凭本事喽。 周五赴A君的约。 下了班,我回住处沐浴,把工作一天的劳尘洗去。 裹了条浴巾,躺在床上小憩片刻,孰料竟睡着了,还作了一个短梦。 梦见什么,醒来时已忘记,只是依稀记得作了一个梦。忘了的好,没有负担。 不用担心一觉醒来,才发觉原来过去种种,均是一梦。总以为邯郸生的梦无疑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悲剧。 睁开眼时,A君坐在我床畔,我是被他吵醒的。 还未开口询问,他先声夺人:“双喜,我等了许久,没见你下楼,按电铃也没人回应,以为你出事了。” 事实证明,我没有。“有电话。”他可以打电话来叫我,我不信我有睡得那么死。 “没人接,我担心极了,你公司同事说你早已下班回家。” 我纳闷,无语。我真有睡得那么死? “我跟管理员借了钥匙,幸亏你没事。” 原来如此。“我只是不小心睡着,现在几时?”我问。 他亮表。“七点半。” “还需要我作陪吗?如果需要,给我五分钟着装。”我身上只包着一条浴巾,遮不了上也遮不住下。 一睁眼醒来看见一个男人在屋内,感觉很不好,好似私人的领域被侵犯,偏又不能将此君丢出视线。 “我去外面等你。”A君恋恋不舍的离开。 身边一群男人,也许就属他对我最痴。我不讨厌他,两人来往,不曾轰轰烈烈,但论长远,比跟任何人有可能。感情这种事跟是否决定相守,没有必然相关。 五分钟后,我套上一件连身裙,略施脂粉,挽着A君的手上餐厅。 侍者领我们到包厢,突然见到一群人朝我们打招呼,我停住脚步。 “终身大事?”我看他。 他讨好的拉着我,低声道:“我爸妈催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所以我,双喜……” 早该料到是这么回事,但我以为这人不敢这么做,所以才答应了他。 “但我并不想认识你的家人,我们尚未发展到那种程度。”我抽手欲走。 他企求:“就算是帮个忙。” “你得保证这一顿饭吃完后,我还可以说不。”我也不想打坏多年的友谊,给他台阶下。我只愿他别打蛇随棍,以为将我吃定了。 我最讨厌这样。 他明显得松了口气。随即叹道:“你杨双喜何时不能说”不“。” 毕竟来往有一段时间,对于我这个人,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顿时心软了,与他进入包厢中。 艰难的用完这一餐,他送我回家。 车上,他说:“爸妈很满意你。” 这是我的“荣幸”吗?待价而沽! 我不语。 车开回我住处。停下,我开门欲归,他挽住我。“我只是想照顾你。” 问题是我并不需要人照顾。 我不语。 他随我上楼。“双喜,我爱你爱得发狂,嫁给我。” “再说,再见。”我关上门,决定此后与此君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如果我并不真想嫁他的话,早早停止来往是利人利己。 我不排斥婚姻,崇尚凡事随缘。 我不明白男女相交,为何最后总要址上婚姻。结婚与否,似乎成了一个关键性的焦点,决定此二人今后的相处模式。 如果爱情最后总要以婚姻收尾,我拒绝。 谁说我爱一个人,最后定非此君不嫁?那多无趣! 男女的交往因婚姻这目的而显得不单纯,功利的意味太浓,也过于市侩。 结婚还不简单。但总得搞清楚结这个婚是要做什么的吧。 而不管是为了后代、爱情、家庭、社会抑或个人目的,最重要不可忽略的,就是快乐。 不快乐而有目的之婚姻,令人却步起码我绝不碰触,绝不。 第7章 B君请我当她女伴,参加一个建筑界的宴会。 对于这人,我不知我认识他算不算深。可以肯定的是,我满意于目前所认识的他,而他,亦满意于我。 “这是杨双喜小姐。”他将我介绍给宴会中的人。 男人的脸皮很薄,我从不让他失了面子。 “辛会。”我一一与他们握手。 B君也将那些人介绍与我。 我说:“久仰大名。”这句话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大多数人都见不得自己没没无名。 席间,与一名男士共舞,他问我:“台湾房地产景况大不如前,不知杨小姐有无心得?” 考我! 滑过一个狐步,我笑笞:“城市商业大楼仍然短缺,一般地产景气也有复苏征象,可以考虑入场投资。” 他笑,我便知道够了,想必已经通过考验。 B君将我带回他怀里,贴着身体跳一曲慢舞。 他相貌英俊且赚钱多多,世间少有。 他体格强健,能将我紧紧拥在怀中。 假使我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我也许会梦想将来遇见这样一个男人,他对我有占有欲,企图操纵我的灵魂。但仔细回想,我十七、八岁时,好似也从未如此幻想过? 我曾经年少吗? 嗯,有点怀疑……也许我这人无趣,太早熟。 “双喜,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那就别说。”这是真心话,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不如别说,免得你我双方尴尬。 他聪明得紧,就此打住,没有再说下去,却低头吻我,吻得我嘴疼。这男人,太享受掠夺,也太习惯这习惯不大好。 脚疼,舞完这一曲,我拒绝再接受邀约,躲到别墅招待用的露台。夜凉如水。 抚抚裸露的双臂,倚着露台栏杆吹着带露的夜风,很是舒畅。露台上置了盆石榴盆栽,令我想起两句诗,怎么说来着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这株夜石榴贪婪吸着夜露,若能这样吸个千年万年,说不得真能变化成精。我也不禁仿效它深深吸了口气 一缕呛鼻的菸味飘过鼻端,我回过神,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在抽菸。 发觉我在看他,他偏过头,将菸夹在指问。“熏到你了?” “还好,不很呛。” 他低笑。“来一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看着他手里的菸盒,摇头。 他收了回去,没半点尴尬之色,对于被拒,显然很看得开。 吞云吐雾一回,他忽然问:“贵姓?” “杨。” 他一怔,随即点头。“老包带你来的?” “应该是。”B君是姓包没错,但“老包”?我不曾听人这样叫过他,B君不老,不过才三十有二。 夜色里,仿佛看见他咧嘴一笑。牙齿没黄,还白白的,看来他不算老菸抢,但抽菸的姿态挺潇洒。 我清楚眼前是一派浪子型的人物。 “双喜?”他叫出我的名。 “在。”在他叫出B君的姓以后,我没有很讶异。 “这名很好。”他说。 “多谢夸奖。” “人也不错。”他说。 “只是不错?”我挑眉。 他朗声大笑。“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女人。” “我以为你会说我是你见过最厚脸皮的女人。”我面不改色。 “我是说真的。”他举起手,状似发誓。 我也立刻举起手。“我也是说真的。” “哪里真?”他一手捉住我。 我故意上下打量他。“嗯,从头到尾,表里如一。” “错,我最是表里不一的人。” “谁谈到你了,我是在说本人。” “看不出来。” “那是当然。”我并不透明。“可以放开我吗?”他的手劲大得惊人,手腕有些痛。 “我不想。”但他放轻了劲道。 不痛,我也就没坚持要他的手离开我的手。 他突然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应该没有,我没见过像阁下这样轻狂的人。” 他笑,松开了我。“是吗?我怎么老觉得我们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你是说在黑漆漆看不清你我面貌的夜色里?”我们所处的位置背着光,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孔,只知道此君体形高大,以及一张嘴能言善道。 他抚着下巴道:“不是照会过面,那就是缘分喽。” 我笑答:“相逢自是有缘。” 他突然压低下来。“如果早让我遇见你……” 他声音模糊,我没听全。“你说什么?” “如果早让我遇见你……” 我还是没听清楚。“怎样?” “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的想吻你。”说罢,他的脸罩下来。 一个不礼貌的吻,却持续了很久。 黑暗里,失去视觉,其它感官反而敏锐起来。 我的唇被吻得发疼,我的舌被狂野的挑逗,菸草味刺激了鼻端,这吻是很意外的一个体验。 很久以后,他离开,隐约可听见喘息,不知是来自我抑是他。也许都有。 他在我耳畔轻喃:“我以为你会拒绝。” “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 接吻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你吻得很好,我可以将这个吻解释为我有魅力令人情不自禁;反之,此吻若拙劣不堪,则是侮辱,我会狠狠甩你一巴掌。” “谢谢你的夸赞,我想如此是同意我再吻你一次?” 听得出他跃跃欲试,但我推拒。 “不,一次带菸昧的吻已经足够。”奇异的是,虽带着菸味,他的味道,不难闻。 他再次大笑。“你果然与众不同。”看来他是个爱笑的人。 “谬赞。”我这时又突然懂得谦虚了。谁能说我不能够善变?没有。 他突然静了下来。“看来一个吻打动不了你的心。” 想打动我?他有何目的?“当然,杨双喜向来不容易收买。” 他仰头大笑。“你令人难忘,但是我的女伴似乎在寻找我了。” 我没有看见有人在找他,也许这是个借口,也许不是,我知道他不会是那种一个人赴宴的人。女伴,当然了。“顺风。” “我愿意你留住我。”他倾身向我。 “君子不夺人所好。” “上天知道我不是君子。” “俗云:盗亦有道。” 他突然站直身躯,比我预料的更为高大。一百八?不、不,他更高一些。但闻他说:“我从不替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一个强盗,你怎能与他讲理。我识相地放弃。“那么,再见。” “你不问我叫什么名?” 我笑。“我知道,你叫白居易。”琵琶行: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亦笑,谁知他究竟懂不懂我的话,而我也没奢望他懂。 这年头传统文学事业没落,乃至被遗忘,是最悲哀的一件事。很多人明白今日股市收盘点数多少,与餐桌上吃鱼吃肉息息相关;但更多人不明白,传统值得保存,文学应被尊重。论起永恒来,人的生命渺如恒河之沙。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他站直身体走向灯火处,高大的背影顿时让我生起一股熟稔。 我没有张望太久,也不急着从过去的抽屉里将薄弱的记忆取出,那太大费周章,况且这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今晚又跳舞,又站了太久,脚部的不适令我不得不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赴宴的缘故,今晚穿的是一双镶水钻的高跟鞋,购置许久,却穿没几回,一直收在鞋柜里,一时找不到搭配礼服的鞋,才翻出了它,谁知它如此不中用,净会折磨我的脚。我考虑丢了它。 不知过了多久,B君找到我,一脸气急败坏。 “双喜,你躲在这里。”语气像在抱怨。 我笑。 躲?我只是在此稍事休息。 看来躲猫猫的游戏中,此君并没有真正捉到老鼠。 我伸长手臂,让他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 “我累了,想回家。” 他面露犹豫,仿佛“回家”不是个好提议。“我尚未将你介绍给另一个人,你该去认识……” “今晚至此已经够了。”不愿意再多说,我陪着他来,不见得必须担任全职的女友角色。没有人规定我不可以厌倦或者情绪化。 而此刻,我纵容自己如此表现。 B君对我的坚持感到头疼。“但我现在还走不开。” 这不是个理由,我笑道:“无妨,我能自己回去。” 他定睛看我,似想从我眼神中看出我有几分认真。 十分。我十分认真。 他改变初衷。“我岂能让你陷我于不义。” 我没那么阴毒。“怎敢?” 这男人不习惯低头,但他聪明,略作让步。“我送你回去,陪我去同主人告辞。” 我没异议。给男人保留尊严是必要的。 此刻的意见不合也许打击了他的自尊,让他“护送我”回家这件事,很快就能弥补他“受伤”的心。 瞧,我多么善体人意,哈!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夜。 一周过后,又是新的一周。 白天献给工作,晚上献给应酬。 老实说,有时我更讨厌台湾这种商场文化。 我原不喝酒,为着必须应酬的缘故,开始认识白兰地与伏特加、干邑与威士忌。 有客户钟情台湾高粱,橱柜里便长期置有金门及玉山高粱,以备不时之需。 男人很难不坠落,而身为一个职业女性,也很难不跟着男人堕落。我已经尽力把持。 应酬之余,男人的邀约似也成为推拒不掉的生活习惯之一,一天没有约会,一天就觉得有根筋不大对劲。 前阵子易累、无食欲,上医院挂诊,大夫警告我需多休息,否则此具躯体用不到半个世纪。 半个世纪,也够长了,我想。但想到半个世纪之后,我若有遗愿未能完美了结,我便需要再多一点时间。 我让晓君把我未来一周行事历翻给我看。 满满的行程,没一刻喘息,我看得头晕目眩。 “晓君,我觉得累。” “杨小姐,你看起来需要休息。” “对、对,我的确需要休息。”我的身体强烈的向我抗议,偏头痛。“能否泡一杯咖啡给我,多谢。” “稍等。” 支开晓君,我瞪着那份行程表。 扣除掉已经排定的例行交际,此周剩下的四个晚上,都已被预约,甚至还有候补。 晓君将咖啡送来,我已用红笔将表上一堆人名划上叉叉。 “决定淘汰这些人?” “不,只是取消与这些人晚上与我的约会。”我将行事层交给晓君。 晓君接过,道:“爱自己是应该的。” “我知道。”少喝一点酒,少吸一点二手菸。 毕竟自己说老不老,但说年轻也不算真正年轻了。二十八岁的年纪,比二十九少尴尬那么一些些,但已相距不远。 我真讨厌替自己“存老本”,仿佛人一生下来就是为必然的老化做准备,把全部年轻牺牲在积蓄上,多浪费。 年轻应当及时行乐。 然而晓君还是替我取消了那些约会。 多出来的时间像是捡到的。 原来晚上一个人在家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读读书,悠哉悠哉,也是好的。渐渐地,居然爱上这种感觉。 A君打电话关照:“你最近消失无踪。 我笑。消失无踪还找得到我? “在家做什么消遣?” 我半开玩笑。“窝在家等死。” A君闻言变色。“别做傻事,你等着,电话别挂,我马上赶到。” “喂喂喂”这家伙竟以为我要自杀,看来我俩思想差距的确很大。 我挂了他电话,他还是赶来了。 若不是他,我这一生势必不会知晓,原来从天母到永和,不需要用到二十分钟。 “你飞车来?” “怕你出事。” “我一个好端端的人会出什么事?”我才怕他在路上发生意外,我若成了罪人,他的错。 他拥住我,双臂直打颤。“双喜,别吓我。” 真想同他说:“老艾,是你自己吓自己。”但终究没说出口,这人举动莽撞,但真正令我感动。像爹妈一样,一日见儿女没吃饱睡好,一日不安心。 “让我照顾你!” 我推开他。“又说这浑话!” 他急道:“但你总需要一个人陪伴,我保证当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我仍然爱你。” 我冷笑。“你想得未免太多。” “因为没有人不会老。”他满腔诚恳。“我们可以互相照顾对方。” 这人太奇怪,不打算现在要怎么过,老想着老了以后要如何如何。 我说:“老也不是今天明天的事,谁知道杨双喜享寿多少?” 也许过几日我出差去香港搭的飞机坠机,也许睡梦里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我现在连计画后天要做什么都懒。 人生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气急。“你固执得像颗硬石头!” 石头大半是硬的。“你早该知道我向来如此。” 我泡了茶请他喝,希望他脑袋清醒些,喝完送客,叮嘱他:“开车当心。” 他忿忿然离去。 我心头似了了一桩心事,但愿他从此不再上门逼婚,因我已七荤八素,昏头了。打发掉A君艾氏,B君包氏打电话来。 “双喜,为何推掉我的约?” 我心想,我又不止推掉你的约会而已。这人真是自大狂,晓君分析得有道理。 “双喜,说话,我知你在家。” 看着自己的脚,我道:“我缺一双合脚的鞋,上回跳舞后脚痛迄今,不愿出门。” 他默然。 许久,他说:“不打扰你休养。” 我知道B君这人不习惯人家给他脸色看。 “承蒙关照。”我说。 打了一个呵欠,继续翻我的国家地理杂志。 他回头又道:“对了,你要休养多久?” “问我的脚。”我笑答。 “啧,少打哈哈,明天让人送新鞋过去。”他说。 要命,来这招。 无妨,兵来将挡。“新鞋磨脚,走不了二、三哩路。” 他居然大笑。“正好,我并非要你陪我健行登山,如果你不想跳舞,我们可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 找僻静的地地方坐?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B君说的话。 B君这人耐不住寂寞,否则依他性情,他不会与我搭上线。我们原是不对路的人。 他挂了电话,隔天,我也收到了鞋,名牌货这是后话,我们继续说这一夜后头接进来的电话 接着是C君。 “双喜,几日不见你,甚思念你,明日可愿与我共进晚餐?” 我没答应。“晚餐要吃什么?”我问。 电话那头娓娓道来:“吃鹅的肝,猪的肚,用牛肋熬汤,佐以鸡血酱料……” 我急忙打断他的介绍。:“我已决定吃斋一个月,再见。”啊,一个月内不必相见,不必听内脏经,更好。 接完数通电话,犹似自战场归来,累煞我也。 原来当你决定疏远一个人,此人过去的缺点便会自动放大到令你无法忽视的地步,太可怕,居然连半点瑕疵也受不了,过去我并未有洁癖。 今晚我宁愿埋头大睡一顿。 一觉醒来,也许杨双喜大彻大悟,决定从此当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也未必。 第8章 突然对他人生活方式好奇起来。 “晓君,你下班以后通常做何消遣?” 记得有位知名已故作家说他平生最很“消遣”两字,好似人生没有其它要事可做,时间多到需要杀死,活得不耐烦。 此君是谁,已记不起来,我本人倒无这种想法,不是活得不耐烦,只是觉得人生说穿了也“就是这么回事”,要道尽,三言两语便可:生与死,悲喜交集。 消遣还是很必要的。 “到超市买特价商品。”晓君说。 “训练自己当家庭主妇?”不像晓君这等人所做的事,我问得诧异。 晓君笑说:“才不,但与一堆太太小姐抢特价商品感觉很刺激。” 我大笑。“不失为调剂身心的好消遣。” 晓君接着说:“而且不伤身。” “除此之外?”总不会天天上超市购物,那太浪费时间。 “偶尔到酒吧小酌,欣赏时常出没的俊男美女。” 我点头。“有意思,人间众生相殊为可观。” “杨小姐最近做何消遣?”晓君反问我。 “打毛线衣。”我说。 她瞠目。“真不可思议。” 我眨眨眼。“我也这么觉得。” 晓君与我相偕大笑。 对现代都会女郎来说,打毛线衣简直是古董级消磨时间的方式。现代人谁兴凡事自己动手。机器织出来的衣物物美价廉。 我们是有一双手,但这双手已不用来做琐碎杂事,这双手致力于塑出自己想要的面具。我们用面具迎战生活,回到家,才卸除武装。 我常认为这时代的女人是英勇战士,无时不刻与生活搏斗。 晓君拿出一张名片卡给我。“这是我偶尔会去的那家酒吧,还不错,可以打发时间。” “谢谢,我会参考。”我接过,凑近一看,这家酒吧叫作“下班塞车时”。 下班塞车时,我光顾这家晓君介绍的酒吧。 我只打算来这么一次,因为这是晓君的空间。 我想每个人都渴望为自己保留一个秘密空间可以埋藏情绪,任何如意、不如意的事,皆可在此找到安慰。 我只是一时好奇,才前来打量,但并不愿因此侵占晓君的隐私。我当我在此是一名萍容。 在吧台点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想起晓君说这是一家有俊男美女出没的酒吧,眼神不禁四处飘移起来。 我慢慢啜饮着酒汁,肩膀突然被拍了下,作贼心虚,我差点从高脚椅上跳起来。回头一看,果然是一名英俊男人。 但这男人的面孔有些眼熟,我不禁叫出声:“小美?!” 他同我一样震惊,但他这人向来泰山崩于前尚面不改色。“双喜临门,真是你。”戈洵美,我高中同学。 “当然是我,真意外在此遇见你。” 他在我身旁椅子坐下。“我同你一样意外。” 是该意外没错。高中毕业迄今,算一算,足足十年没见过面,在这么小的一个岛上还能够老死不相往来,简直不可思议。 我招呼酒保。“给这位先生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皱眉。“还没吃晚餐就喝烈酒,不怕胃穿孔?” “不怕不怕,胃出血都不怕,人生得意须尽欢。” “疯!”他探头探脑,像在找什么人。“你一个人?” “诚如你所见。”我笑说。 他微怔。仿佛我不该这么逍遥,早应被婚姻绑住。“单身至今?” “嘿。”我推他一把。“更不上道。”暗示我销不出去? “少来,杨双喜忌讳过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你。” 也许是遇见老友,我格外开心。“小美,你好不好?” “别那么叫我。”他拧起眉。 我知道他一向讨厌人这么叫他。但是“计较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你。” 我嘻嘻地道。 他举高双臂。“算了算了,男人不计女人过。” 我猜他接下来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男人通病! “你还没说呢,这几年你好不好?” “一半好。” 有一半好已是万幸。这世上很多人连想得一半好都没有福分。 我注意到他光溜溜无饰物的手指。“还是王老五?” 他举杯牛饮,看来心情有些郁卒。 他问:“你们女人是不是就只会关心男人结不结婚?” “一般人都是这样……”等等……他说“你们女人”?看来这男人似乎正为某个小姐大伤脑筋。我嘿嘿笑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他干笑。“美人没有,母夜叉倒有一只。” 我突然明白了。小美已有了伴吵架中。“你平常不到这种地方来的吧?” 今天是来买醉消愁,正巧遇见了我。 “家教甚严。”干笑变苦笑。 “妻管严?” 他没有否认,是默认了? “打算结婚吗?”我问。 “她想结婚。”他说。 “你不想?” “不”他责怪地看我一眼。“问那么多做什么?” “关心你呀。” 他翻白眼,向酒保说:“给这位小姐一杯雪莉酒。” “等等,我不喝雪莉,有诚意的话,威士忌加冰。”想堵我的嘴? 他扫我一眼。“威士忌太烈,女人别喝太多。” 我真好奇,一直以为这位同学会一辈子当王老五,如今看来,他竟像是个为情所苦的男人。 “你以前没这么细心啊,是因为有了对象的缘故?”若是,我真要好好认识那位小姐不可,能将戈洵美这号大木头调教成这样,实是可敬。 “休想套我的话。”他瞪我。 不说,那我自己猜。“她要跟你结婚,而你不肯?” 他不出声。 “为什么不?如果你爱她的话。” 他不语。 我推他。“喂,你也说说话,一个人唱独脚戏多没趣。” 他抬眼。“那么你告诉我,女人为什么需要婚姻?” 看来他为“婚姻”所苦。 这是个好问题女人为什么需要婚姻? 我思索良久,回答说:“我可以给你很多答案,例如女人偷懒,需要男人负担她的生活;又例如女人渴望安定,希望男人提供保护……” “听来男人像是冤大头。” 我耸肩,“即便如此,女人亦付出了代价。女人的一生将奉献于家庭、丈夫和孩子,乃至失去自我与自由。”顿了顿,又道︰“但是现在很多女人甘愿保有自由,婚姻不再是最重要的人生大事。” 他皱起眉头,神情显得万分困惑。“但想结婚的女人还是很多,她们又是为了什么?” 看来我的泛泛之论满足不了他,他只想弄清楚为何他的她想要婚姻。 我笑说:“这问题你也许该亲自去请教那位小姐。女人何等复杂,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知道另一个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间大笑。“看来我问错人了。这问题问任何人都可以,就是不该问你。”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我不懂。 他撑着肘看我。“你也打算不婚,不是?” “你在暗示我年纪老大?” “岂敢,我们同年。” 同年,但不同样年轻,女人向来老得快。 我说:“一般二十八的男人在事业上已小有基础,可以准备与爱侣共组家庭,养育儿女。你还算年轻。” 他说:“一般二十八岁的女人事业上不必有什么成就,如你所说,她可以把生活重担转移到男人身上,唯一一个人生目标就是替这男人生两个孩子,并且养育他们长大。我们承受的压力因性别而有不同。” “瞧,你(你)观念多腐旧。”我们同声。 “彼此彼此。”我们同病相怜。 “唉。”我们同叹。“干杯。” 杯碰杯,发出清脆响声。 “其实,现在的女人并不一定都想当家庭主妇。”我说。 “她不是。”他说。 “哦?” “她跟你一样事业心很重,两年内连升两级。” 我低呼!“看不出来你会喜欢这种女强人。” “刚认识她时,她小鸟依人,但我隐隐知道她有这份资质。” “你不能接受她的转变?” 他又瞪我。“我岂是那种心眼之人。” 我呐呐。“十年没见面了嘛,我怎么知道你跟以前还一不一样。” 他哼声。“休小看我。” 我吐吐舌。“照你这么说,她应该不是那种很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才对。”这样的女人会想结婚? “咏贤不是,她坚强。” “喔,咏贤,好名字。”终于得知女主角的芳名。 他斜眼看我。“你到底要不要听?” 怪了,又不是我逼他说。若不是念及这男人嘴巴紧,难得这么多话,必是心中有着无法解决的困扰,同学三载,感情又不错,让我想帮他个忙,否则才懒得理他。他深吸口气,续道:“我们已同居三年。” “三年!”我怪里怪气地道:“戈洵美,你好本事!”照此推算,他不就年纪轻轻便抱得美人归。 “共同生活,熟知彼此习性,互相迁就配合……” “但是你倦了,而她想要一个结果?”我臆测。 “不。”他摇头。 我好奇不已。“要不,是怎么回事?” “我们感情没变,长期以来,已习惯对方的存在,就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这回,我识相的不打断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耙耙头。“咏贤想结婚,为这段感情下注脚,但我不愿,我们为此吵得很凶,我怕盛怒中伤害她,只得闭嘴不说话,等她息怒……”他愈说头愈低,脸埋进他手里,声音愈来愈细。 “小美、小美……”我轻唤他。“你为何不愿?” 他抬起头,苦笑道:“我想我是不愿意改变。” “改变什么?” “不愿意改变目前的状况,因为结婚,往往是爱情之死。” 我深深震撼住。 爱情之死……多可怕…… 我想,我已有些能够了解这位同学的心情。 你爱一个人,希望对方快乐,偏偏对方所要求的是你最不愿付诸实现的东西,而你又不是不爱她…… 爱情乃成人间炼狱一场。 我拍拍他颓丧的肩,他勉强振作起来。 “再一杯威士忌?”我问。 “酒鬼。”虽如此说,他也没拒绝。 何必太严肃?喝点酒解解闷也好。我招来酒保。 喝酒时,他问:“双喜临门,你还记得陆承信吗?” “陆承信?他是谁?我该记得他吗?”我笑问。一连三个问号在脑中盘旋,就是想不起一个对应的脸孔。 “你不记得了?”小戈一脸诧异。 “谁?” 他瞟我一眼。“算了,既然忘了就算了。” “喂,别吊人胃口,”真不道德。 正想臭骂他一顿,谁知他竟然说:“这个人,你忘了就不必再问,反正我就算告诉了你,你恐怕也记不起来。” 结果,他还是吊人胃口。 但是他也没说错,没过几天,我是又把他说的那名字忘了。 我的脑子里记了太多东西,一个不特别重要的人名,要我记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实在不能够怪我。 若果为这种事怪我,那我这辈子欠的债,真真三生三世也还不清。 我不记得小美提到的那个人。 但我想我永远不会将眼前这男人忘记。 小美家中有人等门,先离开了,我多赖了一会儿,离开酒吧时,天色已晚,也没再塞车。 我望着酒吧招牌“下班塞车时”,不禁会心一笑。 谁愿意当一尾下班的鱼,被困在车水马龙的死潭水中发臭发闷?想必这老板亦是性情中人。 与其困坐车阵中,不如下车到酒吧里点一杯酒。 正当举头望招牌的同时,一个极性感的声音出现在耳后。 “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全身寒毛似猫儿般竖起。这声音、这说话的调调,我印象之深像是前世已认识。 我不愿转过头,但要花上好大的劲才能克制自己回头看。 仿佛知我心事,男人在身后嘲讽:“怕我丑,破坏幻想?” 我嗫嚅道:“白居易?” 像说行话一样,那人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惊喜万分我原不知道我会这样欢欣见到他的出现现在我知道了! 我回过头,对上那张过分狂野的俊脸。 他有一双像是随时随地都要调侃人的坏眼睛,迷死人。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 我从他眼中读出:“但没料到会是此时此地吧?” 他笑弯了眼。“不再有人比你更知道我。” 我没那么好骗。“我不知道你,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他开口答我:“康洋,爱你、与你爱的男人。” 爱情是天生注定好的。什么人会对什么人动心,完全是不可抗拒的事,不是在定好的人,约会一百次也还是要分手。 康洋……是的,我相信我会爱上他。不是昨天就会是今天,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而也许,在露台那一夜,我已经心动。 康洋是“下班塞车时”的老板。 我约会的时间全给了他。 我们有时在酒吧里一起调酒给来客,有时在打烊后一起酌酒。 不沾酒时,我们开飞车逐落日,有时也被警察追;有康洋在,犯罪好似也成了一件有趣的事。(这真是不应该,小小忏悔一下。) 飞车累了,就窝在车里看海潮,肩靠着肩,分享那种只合宜存在于情人间的亲匿。 我好似从来都没有这么年轻过,与他在一起,上山下海,无有不敢去的地方。康洋带我上翡翠湾玩飞行伞,起初我不敢,但看他飞得那么好,几次下来,忍不住也想上场试试。 康洋是中华飞行运动协会的会员,我在他的指导下,很快就上了手。一开始飞向蓝天完了完了,从此我爱上飞行的滋味,再也不愿放弃。上司看我工作心不在焉,频频关照。 我不答不怒不忿不在乎,笑得像花痴,他以为我发病,放我十天长假,勒令收假归来之时,务必将病情控制住。他还需要我为他卖命。 我乐得收拾行李,与康洋出海去。 他太懂得享受。 我们乘私人游艇,从基隆港出海,到花东太平洋去贯鲸。 看见游艇时,我本以为是租来的,想想不对,他驾驶技术极熟练,对待这船像对待自己的财产似的自在。 我问:“酒吧生意这么好,买得起私人游艇?”这种船,在台湾似乎尚不流行。太招摇。 他迳是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疑心在看见成群的鲸豚时被我抛得一干二净。我抱着他又跳又叫,活像刘姥姥入大观园,一副老土。 “喔,双喜,你真可爱。”他圈搂住我,不住地吻我、吻,直到我忘记了鲸鱼、忘记了海洋,眼中只剩下他。 “康洋,我们永远留在这里永远不要回去。” 这里是人间的失乐园,在这个地方,可以不计较谁爱得多,谁爱得少?可以不管未来如何,甚至可以不问彼此的名。我真愿意相信爱情在这里能够直到永远。他笑而不答,一双眼盛着足以将我溺毙的满满爱意。 我闭着眼,趴在他身上,享受着海风与阳光。 舒服地叹了口气,我呢喃:“康洋,我已很满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很多人一辈子连爱是什么也不知道。曾经深爱过,已经足够。 收假回来,我迅速进入平时备战状态,一切运作恢复正常,上司直呼“万幸”。 “杨小姐,请看这个。”晓君拿着一本杂志出现,翻开其中一页。 我瞥了一眼上头的俊男美女,笑问:“晓君,你想告诉我什么?” “康洋不只是酒吧的老板,他是冠亚集团的少东,前不久已和环球金融的千金订婚,婚期就在下礼拜。”晓君怕伤了我,含蓄地道:“杨小姐,衷心希望你们只是朋友之交。”她近在我身侧,我一切活动都瞒不了她。 “如果我说不是呢?”我与康洋,不单单只是朋友。 “早日忘了他。”晓君劝我。 我摇头。“不可能,回忆太美好,忘记多可惜。” 晓君急了。“但是他骗你……” 我道:“他没骗我。” 她悲愤有加。“我替你不值啊。” 我仍是摇头。“我觉得很值得。” “值得?”晓君怪声道。 我笑道:“是的,很值得。”我们有过的一切十分美好,在最美丽时结束,是爱情最好的结局。 我谈了一场美丽的恋情,感觉非常满足。像是找到过一双合适的鞋,穿它去看电影。虽然这双鞋坏了、旧了,但美好的回忆依然不褪色。晓君呆住。 她不懂,我知道。 但无所谓,这原不关她的事,她有自己的人生要走。 那么,后来呢? 这么美的一场恋情却不能有所结果,看在许多人眼中,都深感抱憾。 我不知道故事是怎么流传出去的,每回有人听到这里,便来追问我“后来怎么样了?” 或者更有多事者,不甘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硬要替它添上一个结尾,内容大要无非是 康公子抛下亿万家产及未婚妻,为追求真爱,与本人私奔结婚,生下一堆娃娃,最后终于得到康家谅解,重回豪门,一家人重此过着幸福怏乐的日子。 多无趣!我回以冷笑。 后来怎么样了,干卿何事? 警告诸位别企图用番茄丢我,否则可有人会找你拼命喔。 不信? 好,有胆咱们试试。 我拔嗓高喊:“陆承信快来人,有人要欺负你亲爱的老婆!” 第9章 ♂承信:你是天上的星! 假期回到家,亲旧围在客厅里搓牌,我将鞋脱在玄关,打算悄悄上楼,不想惊动牌桌上的人。 妈眼尖,瞧见了我。 “承信,你要何时才要让妈抱孙?” “妈还年轻,不用急。”我忙应承。 “承信,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孩,姑妈替你牵个线如何?” “不敢烦劳,怕姑妈白忙。”我诚惶诚恐。 “承信,你老大不小了。” “谢谢关照,我忙于研究,晚几年成家也是好的。”我笑道。 “承信,你是不是不打算结婚了?” 我说:“怎么会?大概是缘分还没到吧。” “这孩子老实得不像话,都快三十了,不见有来往对象,真令人着急呀……”家人常这样说。 “不怕不怕,好酒沉瓮底嘛。”善心的邻居说。 愧不敢当,还是悄悄退到一边,免得逢人再问起,让人为我婚事操心。 我陆承信不过是一名大学副教授,即使明年升了等,仍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联考、甄试;助教、讲师……一路走来,从读书到就业,每一个步骤无不按照规矩。像我这样的男人,街上一把捉,要将我这个人“推销”出去,肯定要费一番大工程,劳民伤财,不如还是躲回研究室,整理未完成的研究计画来得实际许多。其实我不真如他人说的那样老实。旁人雾里看花,总不比本人亲自现身说法来得清楚。 我不是没有遇见过喜欢的女孩。 曾有一个女孩子,笑起来时,两颊露出一对小酒窝,煞是可爱,让人瞧了心情愉快,没有负担。 我看着看着,看了许久,不知不觉就喜欢上她的笑。 时历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忘了她,直到前阵子一个高中同学联络到我,提起她的事,我才发现原来我从不曾将她自记忆里抹除。 多少年来,她的笑容就在脑海中伴着我,日日夜夜。 这女孩有个好名,她叫双喜。 双喜临门,喜气洋洋的,当时班上同学多如此叫她。 那时她坐在我斜前方一个座位,爱靠着窗,上课时常不专心,功课却名列前茅。 时常自书本中抬起头,静静看着她秀美的侧脸,恍恍惚惚宛如过了一世纪,又宛如方一觉晓,时间飞快。 她撑着肘时,像罗丹所塑的沉思者。 一张脸宜喜宜嗔,但笑的时候多,怒的时候极少,我不记得她有过什么悲戚的神色。她生性大方开朗,令人印象深刻。 回忆一被勾起,才知道原来记她那么深,记得她当年一颦一笑,记得她当年青春如花。 我深深切切记得她,但她已忘了我。 “承信,星期六的事,别忘了。”妈打电话到我研究室。 我满脑空白。“星期六……什么事?” “你秋桂姨替你作媒,不要跟我说你忘了。” 有这回事?居然没半点印象! 翻到周六行事历,我忙道:“妈,星期六不行,我有一场演讲。”校外单位邀我在教师会馆主讲“社会大学与终身学习”。 “演讲?上回怎没听你说。” “你没问啊。” 上回我们母子俩联络是什么时候?大抵是大半夜凌晨两点,家中牌友散去,妈才打电话来扰眠也许就是那时与母亲大人定下的不平等条约。 醒来就忘,以为是作梦,没想到竟是真的,现在债主已来要求履行,也只能叫苦,装不得傻。 “几时能结束?” “下午四点。”这只是预计时间。 “得,你五点赶到使行。在重阳路歌德西餐厅,记得穿正式一点的西装……” “妈,我不想去。” “什么?” “趁早,你替我推了这件事。” “承信!” “我……” “你什么?你秋桂姨都已经跟对方约好了,怎么能推?你想让妈丢脸啊?” “当然不是……” “还是你已经交了女朋友?” “没有……” “那还说什么不?承信,男大当婚,妈老了” 我叹了叹:“好吧好吧,随你安排。” 妈的年龄比我大,所以她照惯例胜了这一局,满意地挂了电话。 周六下午,来听讲座的人意外的多。 听众反应十分热烈,问了许多问题,不得不延长时间,直至结束后,仍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主办单位邀我餐叙,我本欲答应,猛然想起答应老妈的事,惊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几点钟?” “四点五十分。”一位主办单位的小姐道。 大糟“真抱歉,我待会有事,必须马上离开。”要是晚到铁被妈剥皮。 匆匆离开会馆,外头昏暗暗的一片,雨水大珠小珠。原来在演讲期间,已经开始下起雨来。 我出门时天气尚佳,教师会馆离教师宿舍颇近,便散步而来,没带伞,没想到会变天。 雨势颇大,我站在骑楼下,忧虑不已。 “陆教授,请用这把伞。”有人追了出来,拿了一把伞给我。“教授要往哪,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我接过伞,感激地道:“谢谢,有伞就够了。” “那……请慢走。” 我打开黑伞,匆忙走入雨中的街道。 路上行人抢着招计程车坐,一辆辆黄色车身的计程车都载有乘客。我瞧见一辆计程车远远地开过来,连忙招手,车在面前停下,我收伞钻进后车座里,一坐进去,才发现里面已有乘客。 一个女人。 一张笑脸冲着我来。“快进来呀,雨要把你打湿了。” 我像被催眠般地坐进车里。 “下雨天计程车很不好等吧?” 我答应了声。 “你到哪里?”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我去相亲。” 她哧哧地笑出声。 司机回头问:“到哪里相亲?” 我猛然清醒,羞愧地道:“重阳路歌德西餐厅。” 只听得她说:“老王,先送他过去。” “没问题。”司机说。 听她的口吻,像是与这司机认识。我连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瞅我一眼。“我路程远,当然先送你。” “可是……”我看着她的眼,一股熟悉感袭上心头,不由得道:“多谢帮忙。” 像这样的人必定不拘小节,若一直推却,反而不上道,只得届时多说几声“多谢” 一条手巾递到面前,我抬起头。 “你头发有些湿,擦一擦吧。” “谢谢。”我接过手巾,随意地擦了擦。 车子穿梭在车阵里,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也许是在看雨,这女子全身散发着自信成熟的魅力,我悄悄打量起她。 她剪了一头短发,发丝全塞在耳后,耳垂上夹着两只珍珠耳环,脸上略施淡妆,身上穿着一袭剪裁合宜的套装,弯曲的双膝上平放着一个黑色方袋,我猜那里头装着一台手提电脑。 她看起来精明干练,不容人小觑。 她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我笑,我脑海里隐约浮起另一朵久违的笑容。 “电话。”她开口。 “呃?” “你的电话在响。” 我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我的手机在响 我垂下头翻找。上次回家,妈将这只机子交给我用,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带出门,免得她找不到我的人。像追踪器一样。 按下通话键,老妈的声音清楚地传出来。 “承信,你人在哪?大家都到了,就剩你一个大牌不来,你要急死我?” 声音之清晰传遍车厢,我有些尴尬。“我已在路上,待会就到。” “好啦好啦,你快过来就是,我先帮你撑一撑场面。” 结束通话,抬起头,怕她多心,不知会怎么看待我,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在注意我,我松了口气。 见她回过头来,我立刻正襟危坐。 陆承信几时这么紧张过?即使面对千人,也能侃侃而谈自己的专业知识,如今只是面对一名不相识的女子,我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我不禁失笑。 “现在的通讯设备很方便哪。”她说。我注意到她也带着手机。 “的确。”我说。路上常看见人手一只行动电话,边走路边通话,这已成为台湾大城市的人文景观之一。 我才说完,她的机子就响起。 她接听,谈了几句便结束。 抬头时她自嘲的笑了笑,说:“本来是为了方便而制造的产品,到头来却像把锁一样,把人锁住,让人一点自由都没有,想躲起来除非先把电话丢掉,不然谁都找得到你。” “可以关机。”我说。 她又笑,“除非想丢了两亿元的生意。”指着自己道:“钱奴一个啊。哪天不用当钱奴,再来考虑隐居。” 司机老王插话道:“做人要实在,想那么多。” “是是是,受教了。”她说。 好有趣的一位小姐。像一个人。 究竟像谁呢? 且不管像谁,待我下了车,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她? 来往过多少女子,无一能使我产生像对她这样的好感。然而今日相遇,只是萍水相逢。 我闷闷地想。 “先生,到了。”老王粗嘎的声音穿过我耳膜。 到了! 老王把车停在餐厅大门前,我抬起头往外看,看见餐厅的招牌。 是真的到了。 我连忙掏出皮夹,要付车资,一只藕白的手按住了我。 “不用了,我付。”她说。 我摇头:“这怎么行?” 她竖起剑眉,瞠目瞪我。“何需计较那么多?” “那么让我来付这趟车资。”我坚持。 “不必这么固执。” “我不能占你便宜。”亦从无占人便宜的经验。 我掏出一张千元钞票,递向前座。 谁知老王不收。他道:“先生你把钱收起来,杨小姐包我这趟车是算月费的。” 意思是:轮不到我付款? “那么,我应该把钱付给你。”我把千元转递给她。 她抿起唇。“没见过这么正经八百的人,好吧,你要给,我们就来算清楚。” 她拿出手机,按到计算机功能,喃喃到:“计程车起跳价八十……老王,从他上车到下车总共开了几公里?” 老王答:“大概五公里左右。” 她一一清算,“OK,三百五十公尺跳表五元,五公里是七十元,加上起跳半价四十,总共一百一十元新台币你有小额一点的钞票吗?我没有零钱可以找给你。”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钱愕,只得从皮夹里掏出足一百一十给她。 她收下。“好了,这下谁也不欠谁,请下车,我赶着开会。” 我不禁问:“还有机会见到你吗?” 她冷笑。“你又不欠我什么,见我做啥?” 我一怔,后悔刚才为何要坚持付车资。如她所说,谁也不欠谁,更没有见面的理由。 “下车吧,你要相亲不是?祝你好运。” 我下了车,目送黄色车影消失在视线外,一股失落涌上心头。我们不相识,别后难再相见。 像我这样一个男人,说好听点,是正经八百、是老实;说难听点,便叫作无趣、不识好歹,任何眼睛雪亮的女人都不会选择我。 我突然有些憎恶起自己。 “承信,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快进来呀。”妈出现在门口,见到我,拉着我进餐厅。 我无“相”人,亦无被“相”的兴致,态度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女方的家长坐在女儿两旁,秋桂姨殷勤的在一旁招呼,妈则在我身旁拼命捏我大腿,要我说话,我佯作不懂她的暗示。 上菜之前,女方问了我一连串问题。 “听说陆先生最大学副教授?” “是。” “不知研究什么?” “社会人文科学。” 女方低呼一声。“啊,你专长社会福利吗?” “亦有涉猎,但我较常做文化调查。” “当大学教授,空闲很多吧?” “不,大多时候相当忙碌。” “都忙些什么?” “教学便占去大多时间,剩余时间用来进修及主持研究计画。” “那么你愿意花时间在照顾家庭上吗?” “当然,不过家中只有家母一人,她向来自得其乐。”我故意忽略“未来”的家庭。 “那么如果你结婚了,你会疼惜你太太吗?” “会,但那是以后的事。”我想我已表现得很明白。 这时上菜,女方终于停止询问。 我遂埋头苦吃。 这一顿饭吃得很痛苦,时间偏过得缓慢如龟。 在晚上九点半左右结束,双方交换了联络方式,然后挥别。 妈为我的表现感到不悦,念了我几句,和秋桂姨相偕回家。 夜里,雨停了。我回到教员宿舍,打开电脑,又继续赶我那份研究计画。 我这种人活该光棍一辈子。 接下来几天,我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赶论文,日复一日。 计画做完了便又接一份,仿佛永无结束的一天。 昨日熬夜直至天将亮,才不知不觉趴在书堆里睡去。 不知几点钟,电话铃声响翻了天,我揉着眉头,拿起话筒。 “喂,承信,是妈。” 她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中了六合彩吗?“妈,什么事?” “你秋桂姨打电话来” 又是秋桂姨。我一听此名,心情便冷淡三分。想来总不出“那些”事。 妈续道:“她说那天跟你相亲的那位何小姐对你印象很好,你加把劲啊,把她追到手……” 果然。 追到手?我对她半点印象都没有,还追什么?此事我兴致缺缺,听着母亲天马行空,天花乱坠,电话这头我大打呵欠。 “承信,你有没有在听?” 我勉强振作起来。“有。” “好,那你这礼拜周末有没有空?” “没” “不要跟我说你没空。” “究竟什么事?” “打铁要趁热。” “嗯。”听过这句话。 “现在女孩子多主动啊,真大方,何小姐约你去看戏,国家剧院的票。” 我不吭声,总算弄懂妈想说些什么。 “承信,你不会拒绝吧!妈可是盼一个媳妇盼好久了。” “何必误人误己?”我说。 “什么误人误己?”妈大发雷霆,又循循善诱、恩威并施。“何小姐脾气好,又温柔,这样的女孩子很不容易找了,你还挑什么?” “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同桌吃过一顿饭,我连她是圆是扁都没有看仔细。 母亲大人大怒。“废话,你那天光顾着吃饭!” “我饿。”我说。但心知这亦只是借口。 一个人心若不在,对什么事都不会有感觉。我会如此,也许与那天在计程车里遇见的那名女子有关,她色彩太鲜明,令人难忘。 明知我攀不起这等人,却又无法别开眼光去看其他女孩子。 像双喜对了,那女子像杨双喜,极像! 记忆中的双喜仍是个高中女生的模样,白衣、黑裙,清纯得像邻家女孩。我很难将她们划上等号但毕竟已经十年不见,十年够久了,可以改变许多事!年轻的女孩会变得成熟。 有可能吗?她会是双喜? 毕业时的纪念册子没有放在身边,无法立即拿出来对照。 但这岛太小,城市太拥挤,而双喜并末出国,以那样的一种方式遇见她并非没有可能。 若是她、若是她的话,我但她已忘了我,那天洵美在电话里才说过,她不记得陆承信这个名字…… 我冷静下来。 “承信、承信,你有没有在听?”话筒里尖锐的声音将我唤醒。 我道:“妈,我回家一趟,就今天。” 我回家找毕业纪念册。 厚厚一本册子一直放在书架上,大学后便很少回家的缘故,一墙书籍乏人照顾,都蒙了一层灰尘。 白色的封底已被岁月染黄。我抖掉上头的灰,翻到第十三班。 立即的,找到杨双喜的毕业照。 照片中的少女剑眉星目,眉宇间似有一股永不妥协的刚强。我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但她开朗活泼,没有人能像她永达那么乐观的看待生活中的喜剧与悲剧。啊,这眉目、这轮廓,分明是车中那名女子的过去式版。她们是那样的相像,如今想起,似乎连说话口吻都颇为雷同。 她是杨双喜。要不,她也是一名极似杨双喜的人。 “承信,你匆匆忙忙回来找什么?”妈上楼来探视。 我从地毯上站起来,笑道:“在找回忆。” 妈显然不以为然。“找什么回忆?找女朋友还正经一点。” 她不懂,她儿子得先找到回忆,才有可能如她所愿的找一名媳妇给她。回忆烙印太深,我一生也许只可能对像双喜这样的女子有感觉。 然而像她的女子啊……何其难求。女人一旦飞得太高,没有翅膀的男人,仅能在地平面上张望。 与何舲娟去国家剧院看黄梅戏,出门前,妈笑得合不拢嘴。 大陆名作家余秋雨的妻子马兰担纲女主角。 情节极老套的一出戏,衣装之华丽倒令人目眩神迷。 这出戏未演先轰动,何小姐看得津津有味,我却觉得仅是普通,有点雷声大雨点小之感。几个小时看下来,有些疲倦,目光不由得四处飘移起来。 我开始打量起来看戏的观众,以免不礼貌的睡着。 眼神飘呀飘的,飘到前排一处空位上,中场休息的缘故,座位主人暂时离席。 开场前五分钟,那座位的主人回来了,我仔细一看,不禁瞪大眼睛。 双喜?还是那车里的女子?或者她们是同一人? 她自己一个人吗? 见她与一旁的人轻声交谈,我的目光移到那人身上。同样是一名女子,我发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 我的目光无法再集中在舞台上,只能紧紧的盯着她的背影。 终于,台上落幕,观众鱼贯离开。我拉着何小姐紧跟在她身后离开。人太多,一时被冲散开来,她愈走愈远,一瞬间突然不见她的踪影,我一急,几乎想扯喉叫她停住。 “陆大哥,别走那么急。”何舲娟在身后叫唤,我才想起我该送她回家,只得慢下脚步等她。 她走得很悠闲,不知我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跟着人群走出剧院,我四处张望。愁着找不到任何像她的身影,一双手突然搭在我肩上,我猛然回头。 “你” “果然是你。” 她身边一名女子走近,问她说:“杨小姐,你们认识?” 姓杨?她姓杨!是了,那司机老王说过她是姓杨没错。 “怎么不认识,就是我说与你听的那个人啊。” 那女子道:“喔,就是他呀,一百一十元。” “嘘,晓君,小声点。” 我立即意会得她们在说什么,若不是何舲娟靠了过来问话,我想我会羞愧得说不出话。 “陆大哥,遇见朋友了?” 我不知该说是或不是。 何舲娟扯着我的臂。“怎不替我介绍?” 介绍?怎么介绍?我根本还不知道她们是谁? “看来相亲很顺利哪。”她瞧着我,瞧得我心慌。“既然是第二次见面了,也许真是有绿,交个朋友如何?”她说。 我点头。除了点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想起口袋里放着她借我的手巾,我连忙取出。“上回多谢你帮忙。” 她见了一怔。“咦,你随身携带它不成?还是你知道今天会再遇见我?” 我蓦地面红耳赤。我确实是随身带着,再遇见她,只是巧合。太好的巧合。 她笑盈盈地收回手巾。我不知她是否看出了什么。 她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何舲娟已迳自报名:“何舲娟,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见她伸出手,与何舲娟一握,而后先介绍她身边的女子道:“她是汪晓君,我是杨双喜。” 脑袋瞬间一片空白。我困难的叫出声:“双喜临门……”真的是她! 她惊讶的回过头看我。“正是那个双喜,阁下怎么称呼?” 我暗哑道:“陆,陆承信。” 她一楞。“呀,你名字好熟,你认识戈洵美?” 我点头。怎么不认识,同班同学,前阵子才通过电话,提及她的消息。 我听见她喃喃道:“难怪觉得耳熟,小美不久前才跟我提起,不过他跟我提起你做什么?我那时又还不认识你……” 看来她根本不记得我亦是她同学,还坐在她斜后方,一坐就坐了三年话说回来,不记得亦是当然,她从来没有回过头。 “站在这里聊天多不方便,找一家店坐坐如何?”汪晓君凑近建议道。 我脱口欲说“好”,但随即又想起身边还有其他人。只得道:“今晚恐怕不行,我得送何小姐回家。” “没关系,我可以陪你。”何舲娟立即道。 双喜糗我:“好一个体贴的女朋友。” 我哭笑不得。想解释我跟何只是普通朋友,何舲娟倒替我讲了。 “我也希望我是陆大哥的女朋友,不过一切还得看缘分。” 双喜一副义气的拍拍我的肩:“那你可得加把劲了。”说得何舲娟满心欢喜,我却是有口难开。 结果我还是坚持先送何舲娟回家。私心里,我并不希望有她在场介入我们之间的谈话。 与双喜交换了名片,使各自离开。 握着她的名片,心里有了踏实感。起码今后知道何处可以找到她。 我不断在想双喜会不会突然记起我是谁?如果她想起来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想着她,直至将她带进我梦里。 一生里,最美好的梦。 第10章 已近壮年,我却像个初尝情滋味的少年。 犹豫很久,才下定了决心要追求她。 考虑良久,才鼓起勇气打电话到她公司想约她。 等待许久,终于拨通了号码,由秘书转接。 不久,她亲自接听。 “喂,哪位找?”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像有人在我耳畔呵气,麻痒痒的。 “双喜?”我唤她,很是紧张。 “啊,是陆先生。” 陆先生?一个生疏有礼的称呼。 “有事吗?”她问。 “我……” “嗯,什么事?” “我知道有一家馆子的菜色很不错……” “哦,哪一家餐馆?” “随缘居。” “你也这么觉得?”她语气中有着诧异。“这家我以前常去吃,不过近来太忙,没有时间去那里好好享受一顿饭你也去过?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呢?你喜欢哪些菜?我最喜欢他们的碱菜炖鸭和清蒸鲤鱼,他们的食材新鲜味美,我吃过一次,就忘不掉那味道,光想着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我听着她兴奋的声音,想像她脸上做出嘴馋的表情,不禁笑了。这女子恁地直爽。 “耶,让你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我也很喜欢碱菜炖鸭和清蒸鲤鱼,有一道花枝春韭也很不错。” “哇,不能再说了,肚里馋虫要抗议了。”她娇笑。 机不可失,我忙接着道:“那么一起去吃顿饭,怎么样?” 她突然安静下来。 我开始着急。 “双喜……” “唔……你等等,我看一下行事历。” 接下来,我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 “很抱歉,我太忙了,不太容易抽得出时间,所以……” 惨败! 我早该知道如此。陆承信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遗忘的名字。“没关系,等你有空再说好了。” 她突然严肃起来。“陆先生,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我一阵错愕? “借问我刚刚说了什么?”她问。 “啊,我”我不知道,我只听她说她太忙,抽不出时间……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没有令我难堪之意,她随即公布答案。“我只有今天中午有空,你还要不要一起去随缘居吃饭?” 我怔住。“什么?” 她笑出声。“陆大教授,相信你是听清楚了,快点决定,逾时不候” 我忙道:“我去接你。”希望我没有表现得太急躁。 “不,我去接你,我下午要顺道去拜访一个外国客户,会开车出去,可以顺便去接你,你在宿舍还是在学校里?” “宿舍,我今天没课。” “OK,就这么说定,十一点半去找你,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老天,我这样算是跨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了吗?不、不,双喜她当我是普通朋友,她对朋友向来这么好…… 管他的,不想那么多了! 我急起身,冲到房间挑出最衬头的衣物。 不仅仅是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会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给他欣赏的女人看。我乐意如此,一点都不勉强,因为对方是双喜,独一无二的她! 十一点半,她准时出现。 她开一辆银色跑车,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又不失风情。 另一扇前座车窗降下来,露出另一张女子的面孔。是她的秘书汪晓君。 我楞住。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去吃饭? 汪晓君向我打招呼:“陆教授,上车啊。” 我回过神来。“喔,好。” 汪晓君笑问我:“需不需要跟你交换座位?” 我忙摇头,钻进后车座里。 双喜开车,她透过后视镜与我说话。“吃完饭后,晓君要与我一起去亚都饭店,她外语比我还流利,是个好帮手。” “我相信是。” 她们并未闲着,晓君不时向双喜做业务简报,双喜频频点头。偶尔她会回过头,对我说:“不要介意。” 我当然不会介意。事实上,能够静静地看着她,就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希望不会让她觉得我很呆。 晓君却说:“希望我们满身的铜臭味不会熏到陆教授。” 我忙摇手道:“怎么会?教授也是要吃饭的。” 双喜笑道:“是啊,柴米油盐,谁逃得过?我们不过只能在奔波的生活里,找寻一些让生活不至于沉闷的消遣罢了。” 我听了不禁皱起眉。“你有这么灰色的想法?” 绿灯转黄,她减缓车速,在白线前停下。“我只是描述人生,无关它是什么颜色。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说:“当然不,除了琐碎的柴米油盐之外,总还有一些理想。” 她哼声。“理想,什么是理想?” 我深深望着她。“比如找一个能够相伴一生的灵魂。” 她没回头。“那么现代很多人的理想都要破灭了,离婚率高得吓人。” 我脱口说:“他们的理想不等于我的理想。” 双喜未答,晓君先笑出声。“陆教授倒有颗赤子之心。” 我未及反应,双喜便同晓君道:“难怪我们只能是浊人。”说完她与晓君一起笑了。 我顿时面红耳赤,感到极不自在。 双喜与我印象中的双喜不同,像换了个人。 我困惑极了! 不知究竟是我未曾深入了解过这女子,抑或十年岁月里,她已改变?我是否将她想像得太过美好? 随缘居的食物远近驰名,但这一餐,竟有些索然无味。 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打量坐在身边的杨双喜,她自在的动筷、介绍菜色,分享品尝心得,畅言欢笑。 她是个热情于分享的人,与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嫌闷,然而我,我的心却渐渐冷缺…… 是哪里出了问题? 婉拒让双喜送我回宿舍,她们有公务待办,也不坚持,驾着车走了。 回头我先到书局去取订书,然后一整个下午,都为双喜的改变感到困惑不已。 我找不到解答,亦没有方法能够停止让这件事占据我的全部心思。 时间就这样流逝,直至一通电话将我从冥想世界中解救出来。 “陆承信,我是杨双喜。” 我一怔。我们刚刚不是才分手,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我刚从客户下榻的饭店离开,想见你,你能不能出来?只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我边听边望了眼壁上的钟。 六点钟。 逝水年华。 夏季天色暗得慢。我听见我说:“好。” “那么在你宿舍道路出来的那间书店门口等,可以吗?如果我晚到,你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 “可以。”我说。 “我约莫再十分钟能到。” “不急,你开车慢点。”这时间车流量大,容易出事。 “谢谢关心,待会见。” 她挂了电话以后,我没心情干坐在屋里等,捉了件外套,便踱步到约定的地点。 我站在书店门口,没有进去,怕双喜一来找不到我。 话说回来,她找我做什么呢? 我没有等太久,就见她匆匆向我走过来。 “车子呢?” “让晓君开去买东西,我们约好十五分钟以后见。” 意思是:我只有十五分钟。 “找我出来,有什么事?”意外的发现她其实不算高挑,她的发顶只及我肩线处,身形纤细,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情态。 但她仰起头来凝视人的那股气势,又会让人将她拱上天边去。一颗天上的星,高不可攀。 “站在这里讲话不方便,介意一起走走吗?” “宿舍区有条步道可以散步。” 我带她往那步道走。 走了五分钟之久,她一直未开口说话。我心想:只剩十分钟了,她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步道不长,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原点。 十五分钟刚好到了。她终于开口说话,我屏息聆听。 她说:“我该走了,晓君该把车开回来了。” 这就样她特地叫我出来,就只是要跟我说这句言不及义的话 喔,当然不是言不及义。它只是个开场白,她接着又道:“陆教授,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如果我说错了,请见谅。” 我不禁为她的语气紧张起来。“你想说什么?” 她以眼神紧紧捕捉住我,凝视许久,才道:“你究竟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我?”我不懂…… 她又道:“不管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你都会失望。” 我楞住。我想在双喜身上找到什么?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天旋地转,我无法有任何反应。 她瞅我一眼。“再见了,陆教授。” 她鞠躬,而后转身离开。 那一声声碎裂的声音来自何处?是衣帛还是我的心? 我跌坐在地上,直到路人将我扶起,我踉跄的走回单身宿舍,脑袋仍无法思考。 夜里,系上张教授来请我过府用餐小叙,我见到他,劈头便问:“老张,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双喜一说,我已认不清自己的面目。 张教授说:“老陆,开玩笑,你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摇头。“你说说看。” 他说:“陆承信,世上少有的理想主义者,难得难得。跟你一比,我们这些没什么理想的俗人,非得站到一边去不可,哈哈哈。” 这是恭维。 这也不是恭维! 我彻底被打败了。被一个叫作陆承信的理想主义者打败,哈哈哈! 我听见我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自嘲:“难怪至今我仍找不到我的另一半。” 张教授拍拍我的肩头。“大丈夫何患无妻!总有一天会遇到适合的对象来来来,别哭丧着脸,我们今天好好喝个够。” 教授多得是酒徒,张教授是一个,我也将要加入其中。 “承信,你最近是不是都没跟何小姐联络?”我妈打电话来,最常问的就是我的婚事。 每次接触,话题总不离此道。 我有时会想:难道母子之间已无话可说? 我虽心灰意凉,但不至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不要什么? 试图把自己回归到未遇见杨双喜以前,那时的我只记得她的笑,单纯的喜欢,没有其它妄想,便觉得幸福。 但是……天,我做不到。 她那日的一句一字像夏季午后的雷雨般,打在我心头,铿锵有声。我不禁深思起她的话。 我究竟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 是过去的她?还是我自己的理想? 冷静下来,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 我见到的,只是她的一张面具。她不必将面具揭下,我便已落荒而逃。我没有勇气仔细去看看真正的杨双喜,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把理想中的一个幻影投射在她身上,想欺骗自己:就是她,我梦寐以求。 这样的感情,太容易碎。想来她是看出了这一点。 我站得太高,所以也跌得惨痛。大凡一个人要血淋淋的剖开自己、认清自己,没有可能不痛。 好双喜,我应该感谢她点醒了我才是。过去我太不切实际。 “叩叩叩。” 有人敲门,我想大概是学生。“请进,门没锁。” 门打开,一张脸孔露出来。“陆大哥……” 我有些讶异。“何小姐?”她来做什么? 何舲娟整个人探进来。“最近都联络不到你,我有些担心,顺道过来瞧瞧。” 她抱着一束百合,穿着一袭白衣,整个人看来清爽极了。 “谢谢关心,我只是忙了点,请进,随意坐,研究室里很乱,见笑了。”我翻找出免洗杯,倒了一杯开水给她。 她左手接过水杯,右手仍捧着那束花,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只得道:“很漂亮的花。” 她微微笑,顺手将花束推来。“送给你。” “给我?没听过女人送花给男人。”我替她将花放到一旁。 她耸耸肩。“有什么关系呢?这也是我第一次送花给男人啊。”她瞅我一眼:“有时候送花只是一种友好的表现。” 我静静看着她。“舲娟,不要对我抱太大期望,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 说罢,差点咬到舌头。我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还是这根本就是一种友善的拒绝方式? 她反问:“要不然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诚实的告诉她:“我这个人无趣得紧,不会说好听的话,更不会陪女孩子逛街,我不切实际,甚至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何舲娟摇摇头,捉着我的手道:“有谁天生就懂得如何爱人?我不觉得你无趣,事实上,我觉得你……老实得可爱。” 她羞红了脸,我瞧得有些痴。 以前怎不觉得,她也是相当好看的? “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也许你会发琨,我是适合你的人。”她红着脸道。 我没有立刻回覆她。但我心知,我已决定给她、更是给自己一个机会重生的机会。 我与何舲娟正式交往。 然则情路上,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两年后,我自美国归来。 柏克莱大学聘请我担任为期半年的客座教授,与当地学者共同参与一项人类研究计画。 半年教学访问尚未结束,我抽空趁着假日飞回台湾。 下了飞机,舲娟来接我。 “陆大哥,欢迎归国。” 我拥了拥舲娟。“许久不见,婚事筹备的如何?” “哪需要我筹备啊,爸妈他们忙得不亦乐乎。”舲娟笑嘻嘻地,脸上洋溢着即将为新嫁娘的喜悦。 她会幸福。而我为祝福她而特地回国。 我们尝试交往过半年。 半年下来,感情一直无法进一步发展,没有如双方家长所愿的成为一对,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舲娟的结婚对象是一名空运公司的老板,相貌不见得有特出之处,但他是很能够欣赏舲娟的好处的。 舲娟开车送我回家,我已离开原来任教的大学,搬回了家里。 “以后打算到哪里工作?”舲娟问。 “也许继续留在美国,柏克莱校方给了我很优厚的条件。”我说。 “留美国啊,那以后不是得绕大半个地球才见得到你了?” “我还没决定,国内有几所大学也邀请我去,我正在考虑。” 舲娟偏头看我。笑道:“陆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变了很多?” 我一呆。“有吗?” “有。”她肯定地点头。 我顿有所悟。“我知道,你是指我变老了?” “三十岁对男人来说不算老。” “谢谢安慰。” “不客气。”舲娟道:“你自己大概没注意到,但任何认识你的人一看就知道,你与昔日大不相同……”她拨拨发。“原来男人也会蜕变。” 蜕变?是吗?“这是最好的赞美。”我微哂道:“做一个人总是得学着脚踏实地。” 多年来踏不住地那种摇摇荡荡的不踏实感渐渐消失了。摸索了许多年,才发现原来自己所缺乏的是一道自信。 现下我重拾这自信,对未来,便不再有无谓的惶恐。 三十岁是一个很美丽的年纪。 三十岁的女人有风情,三十岁的男人开始长大脑,呵。 回到家,老妈的一群牌搭子尚未曲终人散。 我打开大门,高呼一声:“妈,你儿子回来了!” 老妈妈宏亮的声音传来:“哪个儿子?你是说那个不孝子?” 我走到牌桌上观牌。 “承信,你回来啦。”姑妈边出牌边道:“东风。” “是。”我说:“东风送我回来了。” “承信你这趟回来还出不出去?”邻居大婶问。 “还得去一阵子。” “承信你是不是打算娶洋媳妇了?” 我尚未答,老妈便道:“他敢!我不准他娶那些金毛大乳的洋妞。” “混血儿漂亮啊,陆嫂。” “是吗?”妈一脸怀疑。 “以后带孙子出去散步,孙子长得比其他小孩漂亮,多风光。” “这倒也是……”妈轻易被说动了。 我笑着摇头,悄悄上楼。 将行李搁在门边,放松地躺上床。长途搭机的劳累令我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醒来时天方薄暮。 我拉开窗。回头看见书桌上放了一大叠信件,都是最近几天收到的,所以才没转寄到美国。 多是一些邀请函和聘书,我草草浏览过。一张明信片从成叠的信件里掉出来,我拾起一看,是高中同学会的请柬。 时间刚巧是明天。 如果我晚一天回来,便刚好错过。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举办的高中同学会。我捏着明信片,看着看着,想到了一朵笑容,而讶异的发现,我竟然还是没有忘记她。 罢了,何须遗忘。 杨双喜曾是我过去一个美好的回忆,就算这回忆伴我到老也无所谓。 一切随缘。 同学会的地点在“随缘居”。 塞车的缘故,我晚了一些时候到。 采中式围桌的方式用餐,有人一见了我,便大呼:“陆承信!” “正是我,许久不见。”我朝那声音走去,一一与当年三载同学寒暄。 有些老同学的脸孔早已与当年不同。有的瘦了,有的肿了,形形色色的改变都历历可见,我一进来便有人认出我,真是不简单。 在交谈中,才知道有两位老同学已经亡故,一个死于癌症,一个亡于车祸。真是人事全非呀。 想想,我们这伙人也才几岁,三十郎当的年纪,四十人已没了两个,世事太无常。 有些人移民国外,有些人在外地工作,有些人早已失去了联络,连带已故的,总共能来的人不算多,但能来的都来了。 也许也是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十几年不见,来看看沧海桑田的景象也好。来此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携家带眷,女同学多已婚,还有带小孩来的。 男同学即使未婚,身边亦多有个“她”,比如小戈戈洵美,他女朋友就坐在他身边。前几年就听说他们已经同居,到现在都几年了?没听说结婚也没闹分手,这也算得上是感情世界的奇观了。 当代男女,各有各的价值观,爱情在夹缝中求生存,有人选择用婚姻来巩固,有人则不。 每有一种组合便有一个迥然不同的结局。 我不由得张望了四周,没见到双喜,料想她今日大抵是不来。两年没联络,也不知她现在何处?是否还住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份工作? 小戈来到我身边,当年他就坐在我身后,我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法眼。我若看了双喜三年,想必他便看我看了双喜三年呵。 “毕业以后,与双喜临门一直没再碰头过吗?”他问。 “前两年见过几次面,她一直没认出是我。”重说往事,倒不觉得有什么难堪。 他闻言一楞,随即道:“这女人一向少根筋,今天她大抵不会来了,你决定,我们要不要等散会后杀去找她,顺便带本毕业纪念册去让她指认?” 她若知道我亦是她同学,想必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吧!我笑道:“不必了,小戈,不必多此一举,忘了就算了。” “但你看她看了三年。”男人惺惺相惜,他为我不平。 果然他是知情的。 我说:“三年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光影。”如电亦如露。 小戈静静看了我许久,“是吗?既然你这么说……也罢。”他转过头去,猛地又回过头来拍我的肩:“看,那是谁来了?” 我往门口看去,但见一名笑意盈盈的绰约女子迎面而来。“抱歉抱歉,各位,我迟到了,路上塞车。” “双喜临门!”大伙一眼就认出她。 是,她与当年没有什么差别。 见到我,她笑意未减。“陆承信?你成了谁的家眷?谁带你一起来?” 听她口气我就知道她还是没记起当年的我。但她记得两年前的陆承信,我已相当欣慰。 我打招呼:“好久不见,双喜临门。” 她困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也这样叫我?你也是我高中同学不成?” 小戈看不过去,问双喜道:“高中同学,你还认得几个?” “全部。”她一一点名。“你,小美” 小戈身边的女友笑出声:“你是小美?” “才不是,她乱叫。”小戈胀红脸。 双喜一脸惊喜地拉着那女子问:“想必你就是咏贤了?” “少岔开话题。”小戈把女友拉回身边,一副防贼的样子。 双喜耸耸肩,继续点名:“这位是狐狸,然后依次是雅子、小高、阿珠、美代、黑猫、企鹅、大光、球球……”数了一圈,最后数到我身上。“啊,没了。” 小戈道:“你真该打,你忘了一个人。” “谁?”她困惑地再点了一次人头,依旧无解。 小戈指着我道:“他。你忘了他。”多令人难下台,幸亏我已做好心理准备。 “他?”她双目瞠大,瞪着我。“我知道他呀,他是陆承信陆教授。” 小戈摇头叹气,吆喝一声:“大伙告诉这健忘的女人,陆承信是谁?” 大伙相当配合:“双喜临门,他是你同班同学!” 她呆了半晌,许久才道:“骗人,你们合起来捉弄最晚到的人,被我识破了,这是余兴节目是吧。” 她死不认错的模样别有一种味道。 原来她也有这样娇憨的一面。如今看来,她并没有如天上星辰那样高不可攀,是两年前的我没有能力追上她的脚步。 现在的我若愿意追逐,我自信能与她并肩。 “陆承信,你最老实,你告诉我真相。” 我斟了杯酒递给她,笑道:“别忙,管它真真假假,先坐下来喝杯酒吧。” 如果还有以后,那么就以后再说。 何况一切才正要开始呢,还不到结局时候。 《全书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